宴山放轻些脚步,进了西寝殿的内门,又穿过了一层云纱帘幕,一扇红木屏风,便到了南歌的内寝室内。
他停在了一个烛台旁,正可斜看得南歌正斜倚在榻上。
南歌听得有脚步过来,只以为是蘅芜来了,拿起帕子拭了回眼泪,说道:“你一趟又一趟的乱跑什么?他爱来不来,我可没等他,都是你瞎琢磨罢了。”说罢,又拿起手边的羊毛袖套缝了起来。
她难过至此,倒还没忘了帮他缝袖套的事。宴山一时心里便如揪了起来,低声道:“是我。”
南歌听得是宴山的声音,哎呀了一声,便将袖套塞到了枕下,说了句:“这会子我可不需要读书写字,你又来做什么?”说罢转过脸去也不看他,只是眼里的泪珠子倒是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宴山看的分明,忙往前走了几步,工工整整的作了个揖礼下去:“我无知久了,若哪里有说错话,做错事的地方,你或者打骂我几句,或者我不在跟前,便摔几个东西出气,别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南歌冷哼了一声:“你如今是御前的人,我可没那能耐敢打骂你。更别提再摔打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暴躁的夜叉。”
说完倒是又将那做好了大半的袖套扔了下来。
宴山忙捡了起来又赔笑道:“这般好的物件扔了倒是可惜,不如我再补几针便能用起来 。”
说完他便捉了身后的一个椅子坐下,自己当真拈了针一板一眼的缝了起来。
南歌斜眼瞅他缝的还颇像个样子,只是看惯了他挥毫泼墨,乍一看看他拉线落针便觉得好笑,一时又怕自己不小心笑出来,反倒将身子拧麻花似的又转了过去。
宴山见哄不好她,便将袖套放在一旁,凑将过去小心道:“有个事儿需和你说一下。”
南歌也不回头,只呸了一声:“什么事儿你只和官家去回,我能配的上听些什么?”
宴山只得自顾自的说:“我今儿个提前让团子故技重施了回,倒是唬的官家又去了永曦宫。圣人娘子是个厚道人,若能得了宠那是最好不过的。我想着若你以后当真不做子嗣打算,索性我便想法儿在中宫里谋个用处。只要中宫里得了嫡子,就有入主东宫的指望。到时即使圣驾宾天,但皇后封了太后,新君或许也能念及我一点半点的功劳,能容我说句话。”
南歌听着他这是要投到皇后门下,做长远的打算,一时心里又慌又喜。慌的是他向来低调避事,以后若帮皇后算计君心,少不得多涉风险。喜的是他似是认同了自己避宠之事,且尽力谋求后路,心里情绪反复往来,却又觉得乱纷纷的,便问道:“就算如你所愿,你想和太后新君说什么?”
宴山道:“我自幼失了父母,二叔全家都能安然度日,如今世间便只你和师父牵挂。师父有自保之能,用不得我操心,只是你若执意要避宠,他日官家驾崩了,无有子嗣的妃嫔下落难明。别人我也顾不得许多,但是让我想着你或去守陵,或是去了尼庵,如何能够心安?你那天又说白绫鸩酒的话,我如何能够无动于衷?又如何一直帮着你去推官家恩宠?如今思来想去,你若执意如此,那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但凡我在太后和新君那里得点脸面,说不定就能帮扶你一二。但我需和你先说明了,免得他日我常在永曦宫里,你倒要误会了我去攀高枝,求富贵去了。”
南歌听他此话坦诚肺腑,一时又落泪道:“你这话听起来赤诚,说到底还不都因为我的不是。我若不提避宠的事,你本在御前好好的,如今倒还要冒风险,去做那还没影子的新君的打算。若是事成了也就罢了,若中宫诞育不出嫡子可继位,或者中途你有个什么闪失,倒让我成了罪人。”
宴山愣了一会,便道:“即便我真出了什么事儿,我尽了心力,就算去到黄泉路上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只是不放心你太过任性,不给自己留着后路。我若真走了,别的也没什么,便只望你能学会自保,官家虽说风流些,但为人仁爱,只要你愿意回头,他总会照拂你的。”
南歌听他说的这话丧气,忙呸呸几声,起身拿帕子把他嘴上捂了个严严实实,只道:“你少胡说!谁让你走的!”
宴山看她此时急切,倒早忘了先前的别扭,将手把她的帕子揭了,笑道:“我如今就是想多活几日,倒是怕先让你给闷死了。”
南歌见他笑颜如春风掠过春湖,潋滟卓绝,一时心跳又剧,忙转身过去避开了,口中只道:“你先前不是说除了写字什么也不会?如今倒是难为你为我这般打算。我只知有句老话叫无功不受禄,中贵人这么大的恩德,却不知该怎么谢你?”
宴山知她非得要个明白话才能心安,自己却一时不知该自己向她表达心意。想了一会儿便道:“你等我会儿。”
他起身疾步出门,看蘅芜在中殿守着,便问:“可还有现成青团?”
蘅芜忙点头:“有。娘子这几日常让备着的。”
“劳烦姐姐取两个给我。”
“好好。我这就去取。不过需要拿到灶上噓热一会儿。”蘅芜堆起一脸笑意快步出去了。
宴山耐心的等了她一会儿,果然端来两个圆圆的还冒着热气的青团。
宴山接了过来,心里盘算着说辞,便回了西寝殿。
南歌不知他去做甚,捡起方才他缝的几针袖套左右看了一会儿,便听得宴山回转了来,手里还端来两个青团。
她正不解,宴山已经拿了一个到她手上,柔声道:“虽然以前没怎么吃过,但在你这里吃了两次,便觉得口感甚好。不如且当个夜宵吃了罢。”
南歌自忖他并不知这青团的含义,口里抱怨着:“这东西怪黏腻的,大晚上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也不怕积食。”
但话虽如此,她看着宴山一口一口的吃着起劲,便唯恐落后的紧跟着他也咬了下去。
两个人也顾不得说话,相对着把青团吃了个精光,南歌拿了帕子让他把手搽了,宴山便笑道:“上次和宋相公闲话,偶然听他说起青团来…”
南歌一愣,急道:“父亲和你说什么了?”
宴山若无其事道:“没说什么,只说宋娘子以前嫌弃青团甜腻,最讨厌不过。我想着或许因为想念家里的吃食,改了口味也是常有的。”
南歌虽盼着把他的心意问个明白,但也说不出赤裸裸话来。此时盼他明白又怕他知道的纠结了一回,有些恍惚道:“原就是这样。”
宴山见她已忘了早前的生气,便道:“我是打了送药的幌子过来,也不好耽搁太久。圣人娘子要学书画,官家让我得了闲去教,明日从永曦宫出来说不定便有机会,到时我再过来。”
南歌一听要去教皇后书画,想到指点讲解间难免离的近些,说不定把手并肩的,一时便觉得心里不快,还不及口上揶揄他几句,宴山便抢先道:“圣人娘子眼里只有官家,我充其量只是个无甚忌讳的内侍,也只有一个人把我看的特殊些罢了。”
南歌一愣,便觉得他所言那个看他特殊些的,便是自己。
她觉得今夜的宴山似有些与以往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她又想不明白。她愣怔着,宴山已经嘱了她早点歇息,兀自将那个只完成大半的袖套揣在身上,出了寝殿去了。
南歌呆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也没有将那只半拉的袖套要回来,也没有送出门去。
想的恍惚间,她又倚回了榻上,将他来之后说过的所有的话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
他说不能看着她不计后路,他说不能听着她以后孤苦守陵,他说要去皇后那里谋求新君的门路。他说希望自己有能力帮扶她。
他这么煞费苦心的帮她打算,难道是为了,报恩么?
报自己从小照拂他的恩典?
她想的没头没尾,心底七上八下,竟愈发苦恼起来。
也不知胡乱想了多久,又听得有脚步声过来,她一惊,转眼却看的是蘅芜,手里还端着碗热汤。
蘅芜笑嘻嘻道:“娘子还想着他能再回来?看到是我失望了?”
南歌嗔道:“整天和吃错药了一般胡言乱语!”看她手里的那碗红艳艳的汤水,又问:“谁要这个了?”
蘅芜放她手里热汤嘱她喝了:“宴山走的时候交代的,说怕娘子夜里吃了甜腻的积了食,让我煮了消食汤来。我说娘子往日夜宵也没少吃点心,怎么一个青团倒这么娇贵了?他非得说左右不过是些山楂陈皮,还能益气,喝了也没什么不好,可真是当娘子小孩子般呢?”
南歌听是宴山惦记着她的,便二话不说喝了个底朝天。蘅芜见她眉眼含笑,一改宴山来时哭啼啼的样子,又笑着将另一只手张开给她看:“娘子你看,这是宴山方才走的时候写的,还说要等他走了再交给你。”
南歌一看竟是张折起来的纸条,一把抢了过来攥在手里:“你可知他写了什么?”
蘅芜笑道:“他写的时候神神秘秘,娘子一把抢走更神神秘秘,可不知你们有什么天大的秘密呢,我可不敢看。”
“不敢最好。你去忙吧。”
“好好,我去忙。我立刻去忙。不耽误你,你们。”
蘅芜向她眨巴了几下眼睛便退了出去,还贴心的把门给她关好。
南歌看着手里被攥成了团的纸条儿,猜测着他是有什么话不方面说,非得走了又留字,心里一时砰砰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