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是个除夕,师父郑重其事地跟王普说道:“徒儿,这年一过,你可就十岁了。”
王普听了大为诧异,他瞪大了眼睛连喊了三声“啊”。这第一声“啊”没有什么含义,纯粹是被师父郑重其事的样子吓了一跳。第二声“啊”说明王普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岁了,虽然只是十岁了,但是却让王普第一次生出一种时光飞逝的感觉来,他才将要十岁,当然不知道“时光飞逝”、“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这样的词,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时光飞逝这种感觉做出一种定义。
第三个“啊”的含义要比第二个简单一些,但是这个“啊”才是王普三个“啊”中最“啊”的一个“啊”:因为王普万万没有想到八后面就是十了。他简直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惊喜还是惊讶。山脚下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教书先生,先生跟王普说八后面是九,九后面才是十。当时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王普竟然信以为真了,现在想来真是年轻。
师父说八后面是十,那八后面肯定就是十了,能有错吗?不能的吧。那么错了的大约是那个老头了。王普早就看那个老头疑点重重,胡说八道,很不对劲儿。他甚至说三和四之间还有一个数的疯话,他跟王普说那个数是很久以前一个西洋人告诉他的,叫“bleem”云云。但是那个数需要证明才会存在。王普觉得这一定就更是胡说八道了,数字本身就是一种存在,又怎么需要去加之气力证明呢,如果一个存在需要证明才会存在,那说明证明才是意义,可是如果这样,存在本身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样的事情就好比如,王普去年的时候是八岁,今年的时候是十岁,这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呢?如果说有一个什么存在可以证明王普去年的时候八岁,今年十岁,那又用什么来证明那个存在呢?在这之后那又用什么来证明那个证明王普去年八岁今年十岁的存在呢?
师父说这样的证明其实很有意思,那个教书的老先生也很有意思,做这种证明事情的人通常很伟大,师父又说,这样的伟大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里,犹如金玉沉沙,但是往后推上一千四百年,他们或许将要比那位徘徊在御花园里的黄袍老头还要伟大。
但是王普不这么想,反正他也活不了一千四百多岁。他觉得这样的证明和那个老头同样没有意思。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而无需别人来横加证明。这样的念头是没错,但是也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
去年的时候,也是个除夕,大雪下着,扑扑簌簌,寂静无声。
王普很早就发现下大雪的时候,一些平时不注意的声音会变得很大,干柴在烈火里燃烧的时候发出的“噼里啪啦”声响如同寂静的秋林中有身重的猛兽行过。
师父的声音总在这样的时候变得很远。师父用很远的声音说:“王普,几岁了呀?”
王普说:“七岁了,师父。”
然后师父说:“王普八岁了啊。”
其实八岁对于王普来说和七岁、六岁,甚至于那个莫须有的九岁一般,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十岁就不一样了,因为王普是从十岁开始练剑的。
王普在十岁之前,经常见山下有人来,他们或怀抱朴刀,或怀抱宝剑,缩着脖子,沉默不语。
上山的路其实有好几条,但是这些人却从来也不愿意走一走,他们有的攀着古树从绝壁上来,有的另辟蹊径从荆棘丛中过。更有甚者,以指为锄,以掌为铲,竟然要自己挖条路上山。有的时候天朗气清,山路上一个鬼影子也没有,直到黄沙四起,或者风雪大作,才有人冒着风雪而来。他们的身影在风雪之中影影绰绰,吓得王普不轻,这些都是十岁之前的王普所不能理解的。
这些上山的人,有不少半路放弃了的,那些人王普这辈子再没见过。也有一些人,可算是到了师父家门口了,但是师父却将大门紧闭,一个人在屋子里敞着肚皮酣睡,睡醒了就破口大骂,说:“这些混账东西,又来堵老子的门。”等他骂累了,就说:“徒儿,师父饿了,快从后门绕下山去,给师父顺点吃的来”。
关于王普学剑之前的状况是这样。
王普满十岁,就到了学剑的年龄了。但是王普并不想学什么剑法,非但不想学,而且毫无兴趣,非但毫无兴趣,而且很排斥。非但王普不喜欢学剑,后山坡上的兔子,灌木丛里的野猪,老树上的鸟,山溪里的鱼,都不想王普去学剑。
师父听到王普小小年纪就不喜欢学剑,大喜过望。他说,一个人越是不喜欢学剑,就越是能够学成无上的剑法。虽然王普很喜欢师父,但是后来王普每次想起师父说的这句话,都要啐一口,然后说道:“这是什么狗屁话。”
师父到底是师父,王普到底是师父的王普,尽管万般不愿,以至于每逢想起后山的兔子,野猪,鸟和鱼来就心中大痛,王普还是答应了师父学剑。
王普说:“师父,我也要像那些人一样练出什么剑心来吗?”
师父说:“不用不用,剑心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王普又说:“师父,那剑胆呢?”
师父说:“也是,还有什么剑魂剑眼剑头剑屁股的,统统的都是骗人的。”
王普纳了闷了,就问:“师父,那这剑怎么练?”
师父说:“一个字,憋。”
王普说:“师父,那这剑怎么憋?”
师父说:“王普,你要从不喜欢剑,练到喜欢剑,再从喜欢剑练到想出剑,想出剑练到不想出剑,等你从不想出剑到值得出剑的时候你就练成了。”
王普又说:“师父,什么时候值得出剑呢?”
师父说:“等你值得出剑的时候,就值得出剑了。”
王普左思右想,终于让自己相信师父这是一句废话。于是他又问:“师父,你说了这么多,我要练多久呢?”
师父说:“十年磨一剑,所以你要练十年。”
王普听了很不开心,说:“师父,照你这么说,我十年只能练出一剑了。”
师父说:“你说的没错。”
于是王普更不开心了。
师父喂完鸡,已经是巳时了。上午十点多的太阳有一股让人身心愉悦的暖意,墙角的松果和地上的落叶吸饱了光热,散着一股干炒过一般的好闻味道。这个味道又混杂了泥土的芳香,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容易让人想到冬天炉子里温暖的火焰。
我们都知道火焰从来炙热,灼人体肤,乃是天地间最为激烈的分子。但若是可以与它们保持距离,炙热将会变成温暖,而且是一种只要一个人活着就会需要的温暖。这种温暖可以让人感受到内心的平静祥和,让人感觉自己仿佛要化作一滩,想流淌到哪里就流淌到哪里去。
王普扫完地,将鸡粪撺在簸箕里,晒在墙角,回头可以施在菜园里,以之沃土。对于植物来说动物的粪便是很有养分的,此外还而且可以用来生火,是不可多得的居家必备品。
做完这一切,王普又去房屋东侧的小坡上,给菜园子里的菜浇了水,锄了草。再做完这一切回到院子里,师父正在门槛上发呆,先前在院子中央滚来滚去的那两只胖鸡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了。
王普进进出出几次,心烦意乱,最后硬着头皮跟师父说了这样的话:“师父,徒儿如今学成剑术,想要下山去。”
“哦,行,什么时候回来?”老头这样问他,他的表情毫不惊讶。
“出一剑就回来。”
“那行。”老头点了点头,又说。“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灶台旁的那一摞柴火里,有一方寒铁,是师父用来挑灶火的,你且拿去防身吧。”
王普作揖,道:“师父养育之恩,唯有徒儿有了作为再回来报答。”
老头没有再说什么,这个时候院门口有两只淡黄色的皮球闪过,老头的眼神却没有和以往一样亮起来。
其实王普对师父说的话毫不意外,王普也相信师父对王普说的话毫不意外,因为这一字一句,都在师父床脚下垫着的那一本《道士下山》里有记载,如果王普记的没错,那一本书是一个说书人给师父的,师父翻看了几次,就拿它垫了床脚了。
随后王普便下了山。
我们说,那年王普还年轻,他是一个年轻的剑客,年轻的剑客就有年轻剑客的样子,所以他轻狂,他喜怒,他爱憎分明。他走一步能迈一米五,他跃起能从一个山头蹦到另一个山头,他走路的时候,左袖里山风鼓荡,右袖翻飞,引起山泉泠泠,他挑起剑尖(如果我们承认他手里那一根怪模怪样的铁棍是一把剑的话),将野果挑落,随下来的绿叶落在他的肩头。他扛着那一一根黑漆漆的扁长铁棍子,一路顺着山路往下奔,他的脚程极快,没两天就到了全世界最繁华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