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虽一直谨小慎微,当差从无错处,但御前的内侍们不同于翰林院的相公,他们在御前久了被人抬举,多有狐假虎威的毛病,对宴山这个新来的也不会和颜悦色,更提不上指点迷津,甚至暗地里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会写几笔字,学了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御前的风光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拥有的。
宴山以前多是干的书写起草的差事,从未有御前奏对的经验,更无从知道御前备问要如何准备,遗漏又该如何提点。
杨东楼虽找人求教过,帮他提前做了功课,甚至南歌也特意帮他梳理了需要注意的问题,但还是第一次上差就出了纰漏。
原因是这日圣上批完奏折冥思了一时,却忽然问他:“永乐宫的刘娘子今儿给父亲讨要官职,你觉得给是不给?”
宴山当时就愣住了,不但他从未想过圣上会问及此类敏感的问题,就连杨东楼和南歌帮他的备课里,都没有这种选项。况且他不过是刚来御前第一日。
刘娘子是近来新宠,风头已胜过以往最得宠的张娘子,且创下了圣上一连留宿七日的记录,日常用度几乎直追中宫,只是出身不高,父亲不过是一个九品的小官。此刻圣上既然提及此事,想必是有心抬举。
但宴山终究不是谄媚之人,他实在无法违心附会此事。
愣了片时便直言道:“向来嫔妃的家人都是凭才干升职,即便诞育皇嗣,也不过恩赏些虚衔。如今刘娘子并未有所出,官家若应了刘娘子,那些兢兢业业的官员必然寒心,而后宫之人也会升起争宠邀功之风。不如多赐以金帛,也算是刘娘子母家的荣耀,请官家三思。”
其实宴山这话多有直臣之风,本无不妥。只是赵璟最近被刘娘子迷了心窍,一心想讨美人欢心,但自己也觉得若赐官必遭群臣进谏。他问询宴山,原本是觉得他一向伶俐,或许能想出一个既能应付群臣,又能安抚刘娘子的,一举两得的点子。
但是显然宴山让他失望了。
可是赵璟又没有责怪他的理由,只是内心终究不喜。作为御前之人,不应该帮君父分忧么?不然如何对的起他的抬举。
赵璟不知夜里该如何应对美人的珠泪连连,便带着薄怒扔了几本奏折,情绪低沉的往御花园散心去了。
按职责所说,宴山是该寸步不离的跟着的。可是没跟了几步赵璟便觉得他很是碍眼,把他斥了回去。
虽旁人不知圣上因何发了脾气,但很明显,宴山初来乍到就违了君心。
宴山不满十三岁便担任内侍高班,着实惹了不少眼红嫉妒之人。如今才十七又在御前升了内侍殿头,更是成了内侍里的出头鸟。他们这些净了身的人要想求得荣华富贵,都在内侍省里,官职也就那么几个,没有不争抢上位的道理。此刻看他吃瘪,不少人已暗自乐了。
赵璟去御花园胡乱逛了一圈后,不免又想起宴山的话,似乎可以预见,若他当真给刘娘子的父亲升职,群臣反对的说辞和宴山的也没什么两样。那些人向来不给他脸面,直柬起来恨不得当场撞死在他的御座前。
他作为堂堂一个皇帝,广有四海,可是一个心爱女人的要求都满足不了,那他这个皇帝做的有什么尊严?
赵璟愈发恼怒起来。
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哭哭啼啼的刘娘子,他夜里便没去永乐宫,也没有传任何嫔妃侍寝,在寝宫自己独宿了。
但他夜里身边没有软玉温香,只觉得锦衾孤寒,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刘娘子的美色媚骨。他的火气既然发泄不出去,便都怪到了宴山身上,直到第二日也没有给他好脸色。
内宫之人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推一反三。渐渐的也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说是圣上原本定了给刘娘子的父亲提正六品的知州,偏宴山不知死活在圣前极力反对。这才惹恼了圣上。
在那些善于逢迎拍马的人眼里,一个盛宠的嫔妃,家人不过得了六品的小官,且圣上已经拍板定了的事,他还上赶着反对,简直愚蠢至极。
但是在正直人的眼里,此举无疑大快人心。小道消息传到翰林院,那些亲自带大他的翰林们,更是以宴山为傲,恨不得逢人便讲,我们翰林院出来的内侍也有一身风骨。
赵璟恼了两天,原本慢慢也将此事放下了,刚想对宴山改了些好脸色,谁知一干唯恐天下不乱的朝臣挑出了刘娘子的几个错处,开始纷纷上折,大谈圣上偏宠妃嫔,僭越礼法之事。其中御史台过来的奏折更是言辞犀利,直接批判刘娘子位不过昭容,用例却越中宫,简直红颜祸水,祸乱君心。
赵璟在朝上被气的头疼,又被逼着不得不答应约束刘娘子,裁减她的用度规例,以维持自己的圣明形象。他回了后宫本就怒气未散,转眼看见宴山立即觉得他就是罪魁祸首,抄起一方砚台就扔了过去。
赵璟的原意不过是发泄怒火,并吓他一吓。谁知怒极砸的偏了,竟然直接砸到了宴山的头上,当即就流了满脸的血。
这下赵璟也有些过意不去了,就要传医官给他治疗。谁知宴山却立即跪地拒绝,只说官家在朝堂上刚被群臣质疑,如今若传出去被人误会责打内侍,明日更不会清省。不如他自己清理了,只说手上不小心被打碎的碗盏割破,再讨些伤药来涂抹就是。左右平时头上还有冠帽遮掩,过几日也就好了。
赵璟听他说的有理,便也默许了。此时有御前侍候的两个内侍自然也不敢说出去。看着他拿帕子将血迹擦抹干净,却又不停的流出来,便有一个主动帮着摁住伤口止血,另一个赶着去医官那里以割伤手为由,讨了些伤药回来给他凃上。过了一阵子止住了血,宴山换了个冠帽便坚持继续当差,赵璟也不好意思再拿他当出气筒,态度也对他好了许多。
如此这般御前便都没有再提此事。赵璟也冷了刘娘子两天,又裁了些她的特权,赐官的事更是按下了。
只是宴山那日被厚重的石砚砸的着实厉害,白天里暂时止了血,头却一直疼的厉害。夜里下差回来又开始发热,等杨东楼知道了虽是心疼,却也不好声张,只能不停的用凉帕子给他降热,足足守了一夜。
第二日宴山虽退了热,脸色却苍白的厉害,全身也虚浮无力。但他坚持要去当差 ,依旧五更天就起来跟着赵璟去了早朝。
因他自幼就能吃苦,这些年在宫里虽日子好过了些,但从来没有学会磨懒,也不追求享受。这一日他强忍了不适在御前应对,竟然也硬生生的撑了过去,连赵璟也没看出什么,只是觉得他脸色苍白了些,询问起他的伤势,他只说已经无碍。
宴山向来面皮白皙,身形又清瘦。这几年他的身量已经长成,虽自幼毁损了身体,但并无阴柔之意,反因自幼苦学,才华出众,整个人有着文人的清雅气质,看起来很是温润如玉。
他常日里带着黑色幞头帽,着青蓝色圆领长袍,束带皂靴,身形修长清矍,望之如芝兰玉树,若非不知他是内侍,只恍然以为是位官家贵公子。
或许知道自己容色出众,因忌讳特殊的身份,他从不愿以姿容引人注意。在翰林院的时候他年纪还小,出门又少,倒也没多少人注意到他。来御前之后常日跟着赵璟侍奉,见的各路人等愈发多了,他便有意在人前微低下头,不以正面示人。
只有去永安宫见到南歌时,他才难得没那么多忌讳。这几年他虽没有如愿调到永安宫当差,但陆陆续续的保持着和南歌的来往。南歌常日见到他,心里眼里只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似乎没怎么注意到他形容的变化。
但南歌身边的春蔷与蘅芜却早早的注意到了,后来每每见到宴山便有些扭捏。他虽是内侍,但本朝高阶内侍可以娶妻,虽眼下还没有资格,但他素有才华,行事又稳重,升高阶也是早晚的事。
二人暗地里都想过,若是嫁给他,自然是愿意的。他虽身有不足,但生的美貌,学问又好,最重要的是他的性情极和顺又有耐心,还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持重。这岂不比那些普通的男人好了百倍。
宴山每每来永安宫,二人只见他笑意盈盈,有求必应,连声音里都尽是温柔。他手下的画儿画的好不说,连讨教什么问题似乎都难不倒他。
这样一个人,自然是让人惦念的。
只是宴山自在御前当差,日日跟在圣上身边,很难再有时间私来永安宫。即使夜里下差,他作为御前之人,处处惹人注目,行事言语都被人盯着,也没有合适的由头过来了。
只有赵璟想见宋娘子时,他才有机会跟着来一趟,但圣上在侧,他便保留着一味低着头,少言寡语的状态。
然而糟糕的是,宴山在御前当差了三个月后,赵璟只去了永安宫两次。
一次留宿他没有值夜,另一次只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了。
南歌向来对争宠无意,只和往日一样安于诗书。
她不盼着圣上来,却隐隐的盼着宴山,毕竟只有他来了,她才能有各种乐趣和欢喜。
比如眼下读的这本宴山亲自抄写的后主词,她已经不知翻阅了多少次。
这几年宴山给她抄了多本诗集词谱,还自己编撰了两套文集,装订成册送给她。书册不仅编撰的别出心裁,里面的字体更是端庄工整又兼飘逸潇洒 ,远比印刷出来的书籍让她看重喜爱。
可距离宴山来过已经过去了一月余,他依旧没有踪影,南歌几乎盼的有些心焦,只是不能宣之于口。
但春蔷和蘅芜却很是直白,整日在南歌面前不住口的议论眺望,只怨宴山如何老没个影子,如今不但没人帮画绣样,连讨教个话本人物出自何处,原史是如何个情状都没人讲了。
南歌嫌她们聒噪,只说自己也可与她们讲,何必非得盼着宴山。可蘅芜二人只说娘子没得耐心,也不如宴山说的生动,很是看不上她。
南歌无奈,内心虽焦躁却也只能偷偷的等。有时也谴蘅芜去打听他在御前的差事如何。刘娘子的事她已有耳闻,只是担心他一味的太直,又惹了圣上不快。
好在打听到的消息是,宴山的差事还算顺利,虽中间又被斥责了两次,但都没有大碍,想到他向来聪慧谨慎,也就放心了下来。
一直又等了一个多月,也就是隔了将近三个月之后,南歌才终于又单独见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