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山算着这个时间,圣上是要忙政务的,不会出现在后宫。他一个小内侍即使一大早就过来,也不会怎么显眼。
到了永安宫前,宫人倒比昨日多了些,他只道:“昨儿个宋娘子要的书缺了一本,可巧今天就到了,便送过来了。”
宫人认出他就是昨夜圣上要拨去御前当差的,先就对他友善了许多,再看了一眼书名是上古史,觉得自己不怎么懂,唯恐宋娘子再问起来话不好回答,便道:“你自己送过去吧,宋娘子这会儿在正殿呢!”
宴山道了谢,便进了大门去往正殿。
到了殿门外停下来,看见南歌正随意的坐在红木椅上,看春蔷及另一位贴身侍候的宫女蘅芜画绣样。
他没敢贸然进去,便在门外回道:“宋娘子,今儿个有新版的上古史,小的宴山给您送来了。”
他唯恐她装作不认得他,故意报了名字,可南歌却回道:“蔷儿,你去拿过来。”
她竟然没有说让他送过去。很显然她是生气了的。
春蔷出来接了,也没敢多说什么,径直回去了。
宴山站在门外很是尴尬,只能硬着头皮又道:“宋娘子可有要还的书吗?小的顺路带回去还了。或者,有没有别的事要传,小的一会儿要去六尚局跑腿,都可以带话过去。”
他这完全是没话找话了,南歌看着若不让他进来,定是不准备走了,便道:“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宴山知道她身边的这两个宫女都是心腹,也无需忌讳什么,一走到南歌面前便直接跪了下去。
南歌被他惊了一下,忙招呼春蔷去殿外看着。
宴山便道:“小的回去辗转反侧,唯恐宋娘子误会小的有其它企图。若不能说明白,是无论如何都不得安心的.”
南歌虽对他失望痛心,但看着眼前的他瘦成一把骨头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何须这么大阵仗,起来说话。”
本朝一向宽仁,宫中若不是有错惩罚,无需内侍下跪,一直跪着也是不妥,宴山便起身垂着头低声道:“昨儿来送书时正巧遇到官家,听说是宋娘子要的书,便说宋娘子虽是女学士,只是可惜连飞白都不会写。是小的私心想着宋娘子没有什么不会,官家怕是记错了也是有的,小的也没多做考虑,就说办差时见过宋娘子的飞白…直到小的讨了手书回去翰林院,恰好又遇到宋相公,才知道是小的故作聪明,宋娘子要是气不过,便打小的一顿出气,或者,罚小的做苦役都可,若有能弥补一二的,刀山火海都让小的去就是!”
说着他将头垂的更低,看着是一副自责懊恼又可怜巴巴的样子。
南歌听他说了来龙去脉,才知道自己是误会了他。他是个实诚孩子,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龌龊,甚至初衷也是在维护自己。
虽然他无意中让自己落了邀宠的名头,但既然入了内宫,想再维护那些清高的自尊,显然有些痴人说梦。即使没有昨日的事,也必然会有别的事。
她叹了口气:“你一口一句小的,听得我头疼。”
宴山忙道:“我知错了。求宋娘子恕罪。”
“好了,你也不用自责了,我原谅你就是。不过以后说话做事前还是要思虑周祥,在我这里还好说,若是别宫的,惹了事怕早就给你打死了,难道你也有这样辩解的机会?”
宴山连连称是。
南歌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好笑,又问:“昨儿我父亲说了什么,你就明白了?”
“宋相公说,宋娘子初学书的时候就喜欢飞白。小的这才明白您是有意隐瞒的。宋娘子如莲花一般的品性,是小的太糊涂了。”
“唉,说你笨吧,你又挺聪明,一句话就能点醒。那你为什么要拒绝去御前当差?多少内侍都求之不得呢!”
“在翰林院挺好的。”
“准备一辈子呆在翰林院了?抄一辈子书?翰林们以后去前朝做官是大有裨益的,可你要不去御前历练,可没有机会做到都知的位置。”
“…师父说,我昨儿拒了御前的差,若再去求别的地方就是拂了官家的面子,所以…若没有机会,就一直在翰林院抄书也挺好的,不曾想过做都知的事。”
南歌点头道:“你师父说的有理,不过你想求去哪儿?”
宴山摇摇头:“我怕再说错了话,所以不能回答,再请宋娘子恕罪。”
一旁的宫女蘅芜忽然插嘴道:“怕不是想来永安宫吧?”
宴山被道破了心事,脸上不由一红,忙低下头去掩饰。
南歌喜他天资聪颖,早就有意让他过来,即使不提别的好处,只日日看他写字也是好的。此时看他也有意来永安宫,便笑道:“我知道了,若有机缘,定让你如愿就是。”
“多谢宋娘子。”宴山本没有承认,此时却只顾着欢喜不尽的道谢,蘅芜便忍不住咯咯的笑了出来。
宴山被她笑的脸更红了些。他本生的面皮白皙,此时掩饰不住便想立刻告辞。只是他难得半天的假期,私心是想在这里多待上片刻,便拿蘅芜手里的绣样转移话题:“姐姐这是画的什么?”
蘅芜拿给他看:“是要帮宋娘子做的香袋,娘子嫌六尚局的样子不好看。我虽跟着娘子学了几年画,可是手笨,怎么也画不好。”
南歌也道:“可惜我白描的功夫太差了些。”
宴山接过看了,便道:“我来试试。”
蘅芜忙拿了描线笔并几张新纸给他。宴山想了想,便用工笔白描的手法画了副幽谷兰花出来。
南歌见他笔下的远山虽寥寥几笔,却有着旷达的神韵,再配上兰叶孤清,当真望而绝俗,不由大赞道:“宴山,你当真是没有白去翰林院,不但差事没落下,书画都如此进益了!工笔的技法也这么好!你可真是一个小神童!”
宴山被她夸的又红了脸,只道:“宋娘子别嫌弃就好。”
南歌反复看了只愈发觉得喜欢:“怎么会嫌弃,再帮我多画几副可好?”
宴山毕竟不是这宫里的人,不好一直在这待着,便道:“宋娘子可有特别喜欢的风物?待我回去一并画了,明儿个抽了空送过来。”
南歌道:“不拘什么,只要你画的就一定好。”
宴山应了,看看时辰也不早了,便告辞离开了。
蘅芜看他往日年龄虽小,倒是一幅老成持重的样子,只是在这里看着却赤诚又害羞,更像一个少年人,忍不住对南歌说道:“这个宴山长的好看,又有才华,性子也挺招人喜欢的,可惜命薄做了内侍。”
南歌看着远处出了一会子神,才道:“他虽是命薄,可这世间哪有人会事事如意呢?”
春蔷和蘅芜都是打小就跟着她的,知道她本性不喜拘束,活泼跳脱。自进了内宫之后,日日被各种规矩拘着,还要处处都顺着圣上的意。稍有排斥了就遭冷落,而这宫里最怕的就是被君心厌弃。
可是如今开工没有回头箭。除了尽力适应这堵宫墙,这里的人,别无他法。
备注:都知为宋代内侍最高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