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最深的羁绊是靠眼泪建立的。
那是我和他在一起的前一周的晚上，喝酒到凌晨三点回到家后写在记事本上的一句话。我其实不常写日记，但会有一个小本子记录自己的小心情。黑色油性笔划过纸张留下的浪漫是手机屏幕没有的。因为我们越来越不爱写字，我们越来越不爱思考。
那一天是加完班的周六，本来已经各自回家，但他没有走，发来了信息问，“要不要一起去喝酒。”是的，我去了，然后我就完了。后来他告诉我，就是故意的，哪有一定要加的班。
也是那一天，他和我谈论他的人生，他的前女友，谈论那些围绕身边的女人，谈论我。最后，我缴械投降，将自己那些不堪肮脏的垃圾倾斜倒出，毫无保留。
他说，“你好像把自己锁起来了。”
我说，“我从没跟人聊起过，和你说，我肯定会哭的，你怕我哭吗。”
我和他聊起自己，那些灰暗的童年，自卑的过往，那些曾一夜一夜折磨着自己无法入睡的画面，哭得特别丑。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他是什么眼神看着哭得很丑的我，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不是酒吧的灯光过暗，而是二十几年的人生啊，我终于遇到一个愿意耐心拨开我层层伪装，而我也愿意向他倾诉的人。那是我二十几年最痛快的眼泪。
那一天起，他开始成为照耀我的灯。
耐心拨开我伪装的人不少，而我愿意倾诉的，只有他一个。有一位关系极好的男性友人，我们认识十年，最难熬的失眠的日子里，陪伴我的是他，我们所有的艺术品位和人生三观都十分契合。那时候林女士说，“可能兜兜转转，你们还是会走到一起呢。”共同的好友，极其挑剔的男闺蜜酒后曾认真地跟我说，“虽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其实还不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是啊，可是怎么办呢，我不喜欢他。
他会给我写信，会弹琴唱歌，会在游学的每一个城市寄一张明信片，会年年记得我的生日，会送很丑但是定制的礼物，会时时刻刻回复我的信息。我也曾百般地难受，或许选择他，我会拥有一段甜蜜无比的感情。但做不到，哪怕上千个日夜里反复思量我依然做不到，我甚至做不到对他坦诚，又何谈爱呢。他是那个陪伴我在黑暗里行走的人，不是照耀我的灯，我无比清楚。
我是怎么一步步愿意坦诚的呢，和前男友的这个他。
我想，是那一次出差路上，明明以八卦的心态听他讲和前女友的纠缠，结果自己却仿佛瞬间失去了力气，坐在阳台上吹风却忍不住陷入低沉的时候，想哭的时候。我不知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讨厌死了这种情绪不受控制的状态。那一天我在自己的微博小号写，“不要老觉得所有人都喜欢你”，要开开心心地笑。翻看手机的时候，看到自己那天凌晨三点写在备忘录的文字。
“害怕面对自己也讨厌逃避，
来回挣扎的矛盾感因为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突然爆发，
想结束一切就没有那么痛苦。
希望这世上有另一个我，
她过得自信且快乐，
不需要千人千面万般讨好。
有人赞美她时她可以欣然接受，
有人诋毁她时它可以坦然面对。
她可以微笑面对自己，
她可以不需要依靠别人对自己的好来填补自己生存的养分，
她可以每天都安安稳稳地睡觉。
低到尘埃里的人开不出鲜艳的花，
是直截了当的决绝果断。
但当漫天的黄沙早已把自己淹没却还期待漂流到绿洲寻一处安稳。
就是痴心妄想活该痛苦。”
那几天，我们都认真的工作，除了他时刻都在回复着前女友的微信，除了变扭的我靠微博小号维持自己表面的冷静。后来我们曾聊起那次出差，我没有和他聊起我不受控制的情绪，没有质问他和前女友的纠缠。他说，“你记得我陪你翘班去吃的肯德基吗，不是因为你，谁要出去吃肯德基啊。”
我本想往后写，思绪却被眼泪这个词拉扯回更早的时间，是去年的年终述职。想哭，但没哭，那会儿我还是很酷的。
去年，我很丧，丧到本该以升职加薪为目的的年终报告，只有控诉和吐槽。
工作刚满两年，关系极好的女领导辞了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成了我的新领导），倾尽全力的项目没有成功，一成不变的工作内容，压抑无奈的办公室氛围，房租涨，工资不涨，妈妈反复提及试探着我回家的打算。没了什么心气，每天上班觉得自己和这个地铁车厢的人都是一颗颗大头菜，还是晒干的那种，也特像小时候奶奶晒的红薯干，看起来还是红彤彤的，其实早干得嚼不动了。对了，还有越来越长的体检报告，总之我能想到的一切，都是糟透了。
年底的忙碌和加班是可怕的，但也是习惯的。至于到底有多忙，忙了些什么，现在想，鬼知道。我就记得我的述职PPT是报告前的那天凌晨十二点开始写的，和他一起在酒吧写的，写到凌晨两点，酒吧打烊。
绝不是拖延症作祟，是真的忙。我记得，那天也是加班结束，走前还玩笑着要不一起麦当劳通宵，为了述职，还吐槽了点儿什么吧，不记得了。我家楼下有个安静的小酒吧，点了瓶1664还是科罗娜，拍照发在工作群，“炫耀”自己找到了个营业到凌晨两点的小地方。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故意，还是带着什么期待。反正最后，他来找我了。
我和他玩笑着说道这一年工作的不开心，简称吐槽，和所有的同事关系一样。发表着职场菜鸟对职业规划的高谈阔论，像极了一个目标远大充满追求的积极向上女青年。我觉得那时候的我丧得要死，但也或许那个对自己领导口无遮拦的小女孩，那个毫无顾忌和他吐槽着工作和生活的我，在那个昏暗的小酒吧里，一定是闪着光的吧。
我努力地想回忆起些什么，想记录些我们说过的话，但好像都不记得了，又不想编些什么文艺的对话来糊弄自己。我只记得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和他坦诚某个项目丢了，我好难受，和他坦诚那些玩笑着的无所谓其实都是假的，和他坦诚我的不甘心，和他坦诚我的失落和对自己的怀疑，坦诚关于工作的所有。
讽刺的是，他说了什么，我全不记得了。但我记得他看我的眼神，我完完全全记得那一刻他的神情，像一张拓印在脑子的照片，可能会永远记得吧。
第二天，述职报告的我丧得十分诚实。我会永远记得在台下维护我的他，记得我和别人争论时为我解围的他，尽力试图替我扭转这场低气压述职的他。我记得，我记得那一刻我竟然委屈地有些想哭，因为有人选择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所以想哭。
在自己面对人群百口莫辩的时候，一个人冲出来，他站在你的面前，替你说话，替你战斗。我并非是为一个替我遮风挡雨的人感动，我感动的，委屈的，是那个认可我，相信我，选择和我站在一起的人。
人的感情其实是很可怕的东西，很多时候一旦开始就不再受你控制，久而久之他会自己长大成熟，再次回到你的身体，塑造一个新的你。你们彼此接受，皆大欢喜，不接受，那就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可能是那一瞬间忍住的委屈的眼泪开始，我慢慢接受一个选择和我站在一起的人。再往后的眼泪，就是在一起之后了，他们不属于这里，属于另一段故事。
我们到底是靠什么建立和另一个人的连接，我曾觉得人与人的连接是一件又诡异又不可思议的事情。世界上哪里会有一个人时时刻刻的，完完全全的认识你呢。很多时候，我们甚至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又怎么要求另一个人。我们总是把对他人情感上的奢求拉得太高，然后摔得很惨。
父母，亲人，生物学上的繁衍和社会学里的责任，这些与生俱来的连接没什么意思。当然，这完全是基于我，一个生活在没什么情感连接的家庭里的人的主观臆断。我说了，我只写我看到的事，你要膈应，你就不看。
我怎么这么冷漠，忍不住感叹。
我也不是一直就这么冷漠，过去我从来都还是一个祈求温暖的人。人都是这样，对自己没有的东西过分渴望。是大学时候吧，某个平平无奇的失眠夜晚，一位朋友告诉我，“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父母也是。”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是忽然一盆冰水从你头顶毫无预兆的完全浇下来，身体忍不住的一个激灵，然后所有的伤春悲秋都在那一瞬间豁然开朗。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父母也是，这是终结我对家人索取温暖的一句至理名言。
所以我不觉得与他人的连接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只是一件普普通通顺其自然的事，我越发活得冷漠。这种冷漠你不能说是没有朋友，不会社交，拒人千里之外。大多数时候，我依然算是大家喜欢的那一类人，吃饭有人叫我，作业有人组队，聚会不会缺席。但这种冷漠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层透明的塑料罩起来了，融入人群又格格不入。
在很多人眼里，我是热爱生活的，读书，运动，看电影，听音乐，工作认真，生活快乐，有清晰的人生规划和目标。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都是鬼话。不换工作，坚持和胆怯各占多少我自己都快分不清了，拒绝搬家，习惯和懒惰各占多少我也快分不清了。很多事情，我学会了用一个积极的理由掩饰，掩饰到最后我自己都快信了。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心如止水，得过且过。
但假的就是假的，掩饰自己建立起来的连接都是假的。正是因为我足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愿意和他一步步坦诚建立起来的连接才是真的，才是羁绊。
每个人和别人建立羁绊的方式是不同的，我觉得就是某个瞬间开始，你和一个人相处的时候自己身上那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自然而然的消失了。对我而言，是眼泪，是坦诚，是分享自己童年时期不堪的记忆，以及自己不愿提及的家庭。这一切都发生在了我和他之间。
之前的时候，情绪低沉的我总是想，可能我不爱他，可能我只是被情绪绑架，可能我只是爱一个爱我的人而已，我不需要这么难过，不值得。但我了解自己，可能没有缘分继续，但他是我的羁绊，否认和逃避不能拯救我，面对才可以。
嗯...可是怎么面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