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停在一块岩石旁,低头嚼食着沙地上的枯草干枝,两夜一日的奔波劳累,它和少年都累了。
他仰面朝天躺在大石头上,困极了,累极了,却如何也不能安歇,想来已是许久不曾睡过一次安稳觉了。
天上那轮庞大的月让他晃神,双目空空,思绪随着清风飘摇到天际云间。
不知,她是不是也在看着同一轮月呢?
红尘人间,有多少人共踏一片地,共赏一轮月,彼此却相隔千里,月儿寄托着万万千千的相思之苦,让它越发耀眼明亮,渴望着心念之人能抬眼瞧一瞧这满载思念的月影流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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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白沐雪捏着鼻子,往火堆挨近了些。水青瞥了她一眼,往火里添了些干树枝。
闲来无事,二人一问一答勉强也把事情始末说了个遍,水青面色难看,看起来是知道了些内情。
“轮到你了,你也该说说你的遭遇了。”白沐雪抱膝身形一摇一晃,双眼泛光,等着听故事。
水青瞧她摇头晃脑,一脸期待的天真样,忍俊不禁,转念想起这一路的遭遇又立刻沉下心来。
三年前,他站在元斋正门前,看那失魂落魄的红衣少年手执长戟,斜掠勾起了满地水花。
一声响雷,刀剑乱舞,无论涌出多少灭妖师他似乎都不放在眼里,狸吾浑身血液翻滚迸发出难以抵御的巨大妖力,仅挥扫两招,已倒下半片人族!
木元投去数十张黄符,却片刻都不能近狸吾方寸之内,他忘了狸吾自身就携着母亲强大的灵力,普通咒术于他而言,白费功夫!
狸吾手中鲜血淋漓,拧着嘴角勾起邪魔歪道般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不知道最后的那一把火,是狸吾刻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
最终他们只能无力地看着狸吾背身离去,看他在熊熊烈火之外,拖着破碎的身躯消失在树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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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噼啪啪’是房梁断裂的声音。
惨叫哀号声随着整座宅邸轰然倒塌,再也听不见了,有的,只剩火焰在疯狂咆哮。
“……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呢?”
白沐雪咽咽口水,生怕水青将这仇恨算在她头上。水青听她问得小心,不由朝她看了眼,沐雪立刻往旁边挪了挪屁股,不敢说话。
“你看……”水青将自己的两袖高高挽起。
就着昏黄火光,她看见胳膊上蜿蜒盘旋的疤痕,皮肤皱成一朵朵残花,它们狰狞,张扬,丑陋……不难猜想当时的火给了水青多少痛楚。
看着那些伤疤蹙眉,沐雪深喘了口气,或许姑娘家本就心软,她如今对水青只剩同情怜悯。
那日大火,木元竟狠心将水青火青挡在身前,从火海中杀出一条生路。木元残暴无情,即使火青活活烧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曾眨过眼。
他拖着半死不活浑身烧伤的水青离开元斋。
甚至不曾安葬火青。
“岂有此理!他可是你们的爹爹啊!”
白沐雪愤然起身,双臂叉腰,一腔怒火实难隐忍!
扭头一看,当事人却是平静如水,好似故事中的人与他无关,他看似淡漠实为绝望。
工具罢了,他与火青皆是。
“那你们又怎么来这里的?”
元斋灭亡后,水青才从父亲口中知晓,他一直都与妖孽有所牵扯,地下祭坛有他一席之地。
水青反抗,不从,劝阻,但都无法让他回头。
木元带走了所有干粮与水,将水青扔在荒漠中,自生自灭。
“荒漠之大,实在难辨方位,我便困在此处了。”水青道。
所有的事情好像雪球越滚越大,木元竟与妖怪同流,地下祭坛又是什么?白沐雪听得云里雾里,但隐隐察觉水青是能够解开所有谜团的那把钥匙。
她还想问些什么,水青立马打断:“好了,说这些烦心事干什么呢,眼下还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吧。”
说得在理,不论人族还是妖族亦或者仙人,这片地方都是被抛弃的蛮荒之地,一个小小灭妖师和小妖女是无法在这存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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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因狸吾整夜未归,白斯寒和红叶在窑窟也难以安稳入眠,于是双双去了附近的沙丘,坐卧沙地仰望清辉朗照。
“喂,小子,你可别想着逃走,否则老大定会找我算账!”
沙丘下,是诸犍反反复复地警告,嗓音洪亮威震,在这静谧的夜间十分突兀。
红叶瞧着天空高悬的圆月也来了兴致,端起身旁的酒碗一饮而尽,烈酒穿肠而过,原本寒凉的身躯顷刻火热起来。
“你哪儿来的酒?”白斯寒奇怪的看着她。
红叶依依不舍地啜尽碗中最后一滴烈酒,发出一声短促又满足的叹谓,随后指了指背后的窑窟内。
顺着手指的方向,他看到里头火光通亮,杯盏碰撞,浓郁的酒香沿着风的方向飘向四周。
这女人还真是个酒鬼。
白斯寒轻笑摇首,正想从她身旁拿走另一碗酒,哪知红叶立刻截住抢了过来,不等他发问,便灌入口中。
“你是伤患,这酒啊还是只能我喝。”
两大碗烈酒下肚,她依是面色如旧,眼神清透明亮,仿佛饮下的只是白水而已。
白斯寒沉默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趟随我们来,可曾后悔?”他一边问着一边细细观察她的神态。
红叶扭头望他,微笑道:“若我不来定会后悔,至少在你中毒后还有我能照料你。”
“嗯,你说的对,我还得谢谢你。”
他言语虽浅,但眼底流露出来的真诚倒是不假,只是这一声谢谢有些让人不悦了,红叶阴沉着脸,将视线投向前方漆暗的夜色中。
白斯寒不曾留意,此时他脑中正为失踪的白沐雪和未归的狸吾担心,心思烦乱,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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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轮转,又是一日。
昨夜二人防备的很,都不曾入睡,火堆一直烧到了天明才肯熄灭。
水青找来一根枯枝,将它垂直插入沙地中,晨间阳光投射而来,他在枯枝落影的位置放了个石头做记号。
“你在寻方向?”白沐雪扬着笑看他忙碌。
“此地妖怪太多,若不尽快离开只怕你我都要命丧于此。”水青执着于手中的事,虽不曾抬眼看她,但口中还是给了她答复。
白沐雪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两条腿闲来无事地晃荡,哀怨道:“即便找出又如何,你是个人族,凭你的脚力又怎么能徒步走出这片沙漠呢。”
闻言,水青果真顿住了手边的动作,思忖稍稍,终是一声哀叹直起了身。
说得对,他不过一介人族,又如何能踏过沙匪横行的蛮荒之地呢……
倏然,一阵嘈杂的谈话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二人心中一震赶紧将身体掩在大石后方,各自从两侧露出一只眼睛,查看来者何人。
“这么大的沙漠,叫我们上哪去找一个女人!”
他们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小妖怪从不远处走过,嘴里还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什么,身边还有三五个同行的妖怪,有的身材健壮,有的瘦小干瘪,各异形态。
水青睨了一眼,见她脸色挂着好奇,脖子不知不觉越探越长。
再联想这小妖口中所说的话,水青有些慌乱地伸手拉她回来。
白沐雪刚想为他突然的举动发问,水青‘嘘’了一声,抢先制止了她,接着又侧过身去观察那群小妖,见他们越走越远了,这才放下心重新将目光放到沐雪脸上。
看来,这荒漠少有女子,那些妖魔鬼怪又非善类,若是这小妖女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念及滴水之恩,他也不忍将她独自留在此处。
白沐雪眨着大眼瞅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打算先放下对他的戒心,挪着小步子靠近了他,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喂,你想什么呢?”
水青生性纯良,不似兄长与父亲那般蛮不讲理,对于眼前这个小妖女他也渐渐少了偏见,多了些照应她的想法。
“你既救我一次,那我与你同行吧,否则让那些妖怪抓了去你小命难保。”
“你?区区人族?”
白沐雪不可置信地指着他的鼻子,差点笑出声来。
水青不恼,义正言辞道:“我是灭妖师,小妖怪还是对付得了的,放心。”
“我也是妖,普通的小妖怪我也对付得了。”
听到她不服气地辩驳,水青不打算回应,自顾自地收拾行装,将一些奇奇怪怪的法器收入一个布袋子里,伏在肩上往那些妖怪离去的反方向走了。
看到他的身影逐渐变小,白沐雪留在原地进退不是,忽而一阵沙风呜咽,一时间她也有些担忧,从来都是养尊处优,当真一人之时确实少了些勇气。
她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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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吾回来的时候已是一日后的黄昏了,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重很慢,马儿跟在他身旁时不时喷着鼻息,人困马乏。
几乎不曾休息过的他早已是疲惫不堪,若非无限蔓延的思念和疯狂滋长的担忧,他恐怕早已被击败了,倒头睡个三天三夜再说。
回到窑窟外,他安抚着马儿让它赶紧休息,自己却径直走到那棵枯树下。
枯树枝张牙舞爪的,好似刻画在橙红的空中一样,狸吾跃身上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倚靠着坐下。
他揉着眉间的川字,思着本该离他心口最近的那个姑娘,如今却离他那么遥远。
夜风拂过他空荡荡的心扉,瞬间就能划出深深浅浅的伤痕,让他痛不欲生。
窑窟内的白斯寒和红叶隐约听见了马儿食草的响动,两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跃了起来,可匆忙出来一看,却见到远处枯树上落寞的身影。
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