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马嘶，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因为这马嘶太过悲切，眼前的这一幕也太过惊人。
大青马上的赤衣传令使，如同一张赤色的锦织障泥一样，垂挂在马鞍两侧。没有骨头，也没有厚度，仿佛一张干涸了的人皮一般。
但并不是真正的一张人皮，因为整个人该有的厚度都沉积在了下端，那里被碎骨和淤血撑到赤黑，像某种半腐的脏器，充溢着恶气，几欲爆裂。
十五年前，当时的魔教教主浪峙峰声震江湖时，这就是他标志性的杀人手法。
传说此人掌刀双绝，破水神掌一掌下去，中招的人全身骨骼化为齑粉，连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都找不到。而他的引魄长刀，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做到过水无痕。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断水容易，无痕就难了，然而引魄长刀却似以无间入有隙，或者，这把薄刃本身就是水吧。
一把刀入水时，究竟得极快，还是极慢，才能过水无痕呢？
无论是哪种情况，浪峙峰的武功走的都是阴毒而非刚猛一派，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联想到他曾经魔教教主的身份，这种武功路数倒是对得上。
在圣裁峰势力范围的一百里内，敢这样肆无忌惮杀圣使的人，估计也只有他了。
在这无声的威慑下，所有人都收了声，忍不住变了颜色，纷纷后退。
还有些人甚至已经上了马，准备逃之夭夭。
霍砺行一言不发，几个起落就落在了那匹马前。面色沉着，亮出了他的金色四方巡使令。
此刻情况未明，浪峙峰极有可能还在附近。敢出头的，毫无疑问是圣裁峰的人。
这一举动，安定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只是自己却陷入危险中。
这究竟是大无畏，还是匹夫之勇？
秦仞急得一跺脚，也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而立，各自掌剑凝力，都在等着什么大事发生。周围的人远远地看着他们，目中半是畏惧半是敬佩，也都在等着什么大事发生。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冷风飒飒而过，失去主人的战马不住地刨地回顾，马鸣萧萧。
霍砺行蹲下来，打量着死去的传令使，他的头颅并没有完全粉碎，坚硬的半张颅骨尚存，勉强保留下了他曾经俊朗的容貌。
传令使的行囊尚在，上头封印宛然。唯一丢失了的，估计只是本该在他腰间的圣裁峰令。
霍砺行心情沉重，一扬手，临街酒楼二楼的一张窗帘整幅飘下，正好覆盖在传令使的尸体上。
他不再说话，牵着马走进了如意酒楼。随即如意酒楼挂出了歇业的牌子，客人们纷纷从侧门离开。
一枚蓝色烟火从酒楼升起，惊动了几只归鸟，将悸动不安的情绪，传向了远方。
首先赶来的，是面色如铁的葛中义与目带警惕的萧鉴尘。葛中义步伐如风，无暇旁顾。萧鉴尘则仅仅保持着不跟丢，一路上关注着周边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比如此地勾栏临江楼，庭中早已经光秃秃的三株桃树，有那么一棵的花芽绽出了点红色。
冬树生花，或许是此地风物特异，当然也可能是毒魔平潇潇的“搦苗”之毒。
传说“搦苗”之毒，可以短时间内激发机体的一切潜能，随后机体就会受到极大损伤。比如这棵桃树，萧鉴尘很想知道，今天它是否就会一树春风，然后接下来三日内，全部凋零完毕。
这棵桃花正对着的窗前，又是否有平潇潇的驻足呢？
一想到平潇潇和他那位夫人，萧鉴尘禁不住哑然失笑。姚品仙自以为是瑶池仙品，所到之处极尽奢华，今天偏生没看到什么大排场，那么她是没有过来的了。
她既然没来，那她的裙下之臣平潇潇也未必来。所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这么想着，就见葛中义奔如意酒楼而去。而这间最大的酒楼，挂出了歇业牌。
如意酒楼在这个小镇可谓是异数，豪华程度可比东都的大酒楼。萧鉴尘暗自点头，想，很明显圣裁峰迎来送往，总有一些贵客需要接待的。如意酒楼就是圣裁峰的产业之一。
酒楼里面有一具尸体是萧鉴尘意料之中的，但居然是这么一副情状，还是令他多少有点毛骨悚然。
密室内，霍砺行剪开传令使的衣服，指着传令使右肩上一块手掌大小的紫印，道：“师父你看。”
葛中义凝神一看，道：“这不是浪峙峰的武功，更像是谢影遥的瘢浮掌。传言中掌之人一个时辰之内，皮肤上会有紫色掌印。一个时辰以外，掌印消失无痕，此人身上便全无伤痕，完全找不到死因。
“不过这人的瘢浮掌恐怕不到平潇潇的三成火候，平潇潇的瘢浮掌，一张下去，中掌的人皮肤上只能浮现掌骨位置的几个紫瘢，因为掌骨位置，就是着力点。而这人却留下几乎一个完整的指掌印，掌力显然不够精纯。”
霍砺行点点头，再次用剪刀挑开一块皮肤，道：“师父，那这些密集出血点呢？”
葛中义略一回忆，缓缓道：“恐怕是火候不够的破水神掌。”
所有人心下都一沉，昔日令武林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浪峙峰，终于出传人了吗？
葛中义继续道：“十六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的死于破水神掌的尸体，就是这个样子。掌力不均匀，落掌处有一圈出血点。但是十年前，见到的尸体，皮肤就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了。所以这次来的人，应该不是浪峙峰本人。若是他，连一片大一点的碎骨都不可能有，而这次的死者，颅骨尚有数片保持完整。”
萧鉴尘一直神色凝重，此刻却破颜笑道：“既然不是老魔头，那我们小辈先出马。”他目光炯炯，一番话脱口而出。
这一笑在一群丧着脸的人群中额外突出，看似不经大脑，实际上却是深思熟虑。毕竟老魔尚未出马，那么打头阵的，最好也是小辈，以便己方留有回旋之力。
至于危险，那是必然的，可是他萧鉴尘，何时畏过难畏过险？
葛中义打量了他一眼，道：“萧家小子倒是不堕名武山庄的门风。既然如此，霍儿你也就跟他一起了。至于秦家少年，你可能不知道其中关隘，所以我挑明了告诉你，你若介入，就明摆着是站队了。要么站队圣裁峰，要么站队魔教。所以你最好先不要介入。”
秦仞巴巴地看了萧鉴尘一眼，道：“远远跟着也不行吗？”
葛中义面色一沉，道：“不行。你不是你主人，他对正邪双方都施恩巨大，所以正邪两道都不会视他为敌。但是你，一旦插手任何一方，就再也回不去了。于你本人为计，我建议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我相信你主子放你下山前，也告诫过你，不可偏袒任何一方。”
虽然眼前的少年可能将来是敌非友，但是葛中义仍然给出了对他最好建议，可谓仁人长者也。
秦仞怅然若失，第一次觉得没有立场并不是什么好事，沉默半晌方道：“葛前辈，多谢你直言相告。我主子确实告诉过我，喝酒吃饭可以，杀人误人的事件，一件都不可以参与。主子这样说，那我只能置身事外了。”
说着看向他的两个伙伴，目光里面满是歉疚。
萧鉴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放心，我们两个就足够了。加你对方哪还有还手之力呢，总得给对方一点机会吧。”
他面上虽然笑得轻松，心下却丝毫不敢大意，目光一闪，提醒道：“葛前辈，我猜，今天外头有一树桃花开了呢。”
葛中义一愣，这时节哪来的桃花。突然觉得印象中确实有些桃花香气，不由得一惊，道：“平潇潇也在这里？他的‘搦苗’之毒，确实可以令枯枝生花。”
萧鉴尘道：“不错。”说着从袖中亮出一截桃枝，只见原来的花芽已经变成了红色的花骨朵，最大一朵甚至已经绽开。
葛中义道：“看来只差段行可的传人了。”
萧鉴尘道：“说不准也来了，桑干河畔不是曾有刀法通神的魔人出现吗？”
葛中义点点头，倒是丝毫不惊，道：“有意思，昔日荡血三魔的传人，竟然一起出现了。萧家小子，你还顶不顶得住。”
萧鉴尘笑道：“海口已经夸下，无论成与不成，今日容我先探一探。”
葛中义笑道：“好。”三声拍掌，只闻得“啪”地一响，壁上一副大地图落下，如意酒楼的赵老板也突然出现在密室门口。葛中义一边引荐一边道：“要人要钱，通通问赵老板就行。只给你一天时间，能察探则察探，能劝退则劝退，否则就交由我处理，免得耽搁了我们去圣裁峰的行程。”
这昔日几大魔头的传人，他竟是完全不放在眼里。
萧鉴尘深感信任，肃立行礼，道：“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