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告诉过我：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干；违法乱纪的事，更不能干。”
岳锋有意识地放慢语速，像是害怕唐伟听不清或者听不进自己的话。他把双手插到裤兜里，双手同时握成拳头。
“别人干这种事，更不意味着，我也必须干这样的事。”
黄清脸上的表情变得缓和很多，稳稳地点头。
牛忠和马全先后从病房门里走出来，站到岳锋身后。他们两人都把岳锋说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牛忠的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马全则感到十分惊讶。
“哎呀……小锋，你这么认真干啥……”
唐伟嘴巴一歪，随即露出一副尴尬的笑容，抬起手臂，连连挥舞宽厚的巴掌，像是要缓解令他感到难堪的局面。
“这只是玩玩而已，你较什么真啊？对你们家而言，多赚钱、尽可能地改善生活，不是第一位的吗？”
黄清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却把头往另一侧一歪，没有让任何人注意到她。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岳锋的表情和神态都很镇定，话语掷地有声。两个分别从不同的病房里走出来的人先后把目光投向他。他装作完全没注意到那两个路人，紧紧地注视唐伟的脸。
“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见过两个被赌博毁掉的人。当时，他们就在我身边。”
“呃……”
唐伟顿时语塞，表情变得更加尴尬，大脑像是突然停止运转一般。
岳锋发出一声低哼，脸上露出带有几分鄙夷的神色。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两个被赌博毁掉的人，都是他大学里的校友。其中有一个还是和他同宿舍的同学。有一天，他刚回到宿舍，无意中便看到躺在商铺的那个同学正在玩手机，整个人显得十分兴奋，时不时地就用舌头舔嘴唇。当他注意到，那个同学不是在单纯地玩游戏，而是在网上赌博的时候，他表面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应该从此远离这个人。后来，那个同学就开始厚着脸皮四处找人借钱，还用不同的软件在网上借贷款，欠债越来越大，最后被迫退学，从此再无音讯。另外一个人则是和他同系的女生。据说，那个女生被网络赌博和网络贷款逼得险些跳楼，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从宿舍楼顶救下来。被救下来之后，她也从学校中消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两件事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却对那两个人印象颇深。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忘掉他们的身影。
“唐大哥，这种事是开不得玩笑的。我和老岳都见到过，你说的这些事，到底是什么样子。”
黄清上前一步，站到唐伟的右手边。相对于刚刚碰见唐伟的时候的那一番手足无措，此时的她很明显已经让自己镇静下来。
“我们就是再穷、生活再艰难，也总比进监狱要好。”
“对呀！再穷，也不能干犯法的事啊！”牛忠也忍不住开口。
“行，行……”
唐伟露出明显失望和不耐烦的表情，看向母子二人，再看向站在病房门口的牛忠和马全，一边从裤兜里摸出屏幕上有裂纹的手机，一边一摇一晃地向电梯口走去。
“你们实在不愿意，我也没办法……我还有事，先走啦……”
“妈。”
等到唐伟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电梯间里之后，岳锋才清清嗓子，随即重新开口。
“咱们家以后最好别再和这位大爷来往。”
“对。”
黄清稳稳地点头，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看向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儿子，露出欣慰的表情。
“你做得非常对，小锋。妈为你感到骄傲。”
牛忠也露出赞赏的表情，并向岳锋伸出大拇指。马全则面无表情，只是掏出自己衣兜里的手机，看向手机上弹出来的消息。
“我目前的想法是，不再继续开这个棋牌室。”岳锋深吸一口气，随即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
黄清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却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深吸一口气。
“妈，牛叔，马叔，”岳锋转过身，摊开双手，“你们各位都能看到，对吧？这个棋牌室现在根本就没有生意。无论我怎么做，都没办法引来多少新的顾客。事实上，在我从清河回来之前，店里的生意就已经越来越差，不可能再好转起来的。”
牛忠稳稳地点头，露出赞同的表情。马全的注意力仍然在手机上。
“那……小锋，你接下来是打算怎么办呢？要把这个店转让出去吗？”黄清问。
“是的，”岳锋坚定地说，“从周边环境和这一段时间的实际收入来看，这个店已经不适合再继续经营下去。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发展新的客户群体，甚至没法维持大多数曾经的老客户。现在，我面临的情况已经和我小时候的情况不一样。”
牛忠和马全同时抬起头，看向岳锋的侧脸，算是默认他的话。他们两个同样能够体会到岳锋面临的困境，更能够明白棋牌室的很多老顾客都不愿意再来捧场的原因。就连他们自己，在很多能够休息的时候也只想躺在家里、捧着手机玩。
“那……待会儿，等你爸醒过来，你和他好好说说吧。”
黄清伸出手，指向病房的门。位于病房中央位置的帘子也已经被打开。另外一名护工正在把病人从病床上搀扶起来。
“你尽可能地说得婉转一点，别让你爸……受到太大的刺激。他毕竟……还在生病呢。”
“放心吧，妈。”
岳锋的表情变得缓和很多。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迅速地回复自己收到的消息。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大都来自谭楷拉起来的那个玩家交流群。
“我知道该怎么说。”
不一会儿，牛忠和马全先后离开。
岳锋和黄清先后走回到病房里。两名护工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母子二人。这两名护工都是中年女性，其中一个又粗又壮，另一个则脑满肠肥、胖得像个圆球。她们都像是还没有睡醒一样，一脸倦容，双目黯淡无神，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几乎不比她们护理的病人好多少。
“爸。”
岳锋率先走到床头柜前方，俯下上半身，在自己老爹耳边低声呼唤。
“嗯……”
岳明发出一声低哼，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缓缓地转动一下，由侧身躺改为平躺，随后才慢慢地睁开双眼。
“小……小锋，你……你来啦？”
岳锋当即点头，随即把床边的椅子拉到床头柜前方，坐下。
“刚才来的……是……是你唐大爷？”岳明的嗓音沙哑而浑浊，像是整个嗓子完全被堵住一般。
黄清也走到床头柜前方，从摆放在床头柜上的暖瓶里倒出半杯热水，又把一旁的玻璃瓶里的凉水倒进水杯里。水杯中的温水释放出一丝微弱的热气。
“是的。”
岳锋深吸一口气，露出严肃的表情，压低声音，确保自己的话只能被父母听见。
“他让我们在店里搞地下赌博。”
“什……什么……”
岳明当即露出焦急而气愤的表情，随即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咳嗽，他的整个身躯便不由自主地颤抖，整个身躯几乎快要从病床上翻下来。
“老岳，你别急……先喝点水……”
黄清露出焦急的表情，用双手握住水杯的把手，端起水杯。
岳锋当即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病床前方，转动病床的把手，把病床的上半截往上抬，让老爹的上半身能够随着病床的摇动而坐起来，随即再快步走回床头，用双手把老爹的上半身搀扶起来。
“爸，我们没答应他。我们绝对不会答应他的。”
“嗯……好，好……”
岳明脸上的表情瞬间缓和很多。他费力地点头，抬起双手，接过水杯，轻轻地往水杯表面吹气，随即把发干的嘴唇贴到杯口上，慢慢地喝水。
“不该答应……不该……”
等到岳明把一杯水喝完之后，岳锋才坐回到椅子上，随即把自己的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他直接打开手机中存储的照片，找到最近几天内的十几张聊天记录的截图。那是他和谭楷、吴臻三个人组成的聊天群里面的聊天记录截图。
“爸，我目前有一个想法。”
岳明放下双臂，把双臂平放到盖在自己身上的杯子上，自然下垂的双手牢牢地捧住已经显得有些旧的水杯。
“我觉得，咱家的这个棋牌室已经没有必要再开下去。无论我怎么弄，这个店都不会再有生意。”
岳锋把语速放慢，并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
“我目前的想法是，和我的老同学以及一个牌友合伙，开卡牌桌游店。”
黄清坐到另外一把椅子上，随即把病房周围的帘子重新拉上，保证两个女护工和另外两个病人听不到自家人的谈话。
“卡牌……桌游？”
岳明抬起一只手，在自己的脸上连抹两把，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有点精神。
“对，”岳锋当即点头，“就是我在清河上大学的时候玩的那种集换式卡牌。”
岳明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抬起双手，把空出来的水杯放到床头柜的边缘位置。
岳锋伸出手，把水杯往墙壁的方向一推，随即把自己的手机拿起来，把前几张聊天记录的截图展示出来。
“我们三个已经明确好各自的分工。我那个老同学吴臻只负责承担一部分经营成本和拉一部分客户，不负责其他各项日常管理。日常的经营和管理，由我和我的那个牌友谭楷负责。目前，谭楷正在考察店铺。等他选好几个目标之后，我会和他一起去实地考察，然后再选定店铺。”
“你们……不打算继续在咱家这儿开店？”岳明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
“不会，”岳锋摇头，“这个店铺的地理位置实在不好。店面规模太小，也太老旧，根本无法容纳足够多的玩家。”
“嗯……确实是这样……”
岳明低声叹气，随即慢慢地低下头，像是有些不甘心，或者不忍心。
“那……你们开这个店，需要很多钱吗？”
“不会需要很多钱的，”岳锋露出认真的表情，“店里的很多设备都可以直接用棋牌室里面有的设备。棋牌室里面的桌子、椅子、凳子，还有那些棋类和扑克，绝大部分都可以继续用。如果需要添置新设备，也可以用二手的，不需要用太新、太贵的。装修也不需要花太多的钱。很多规划或者设计方面的事，我们都可以自己做。因此，人工方面的成本也不会很高。”
黄清当即微微点头，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
“我们几个都已经谈好。我们平日里的主要开销就是店铺的租金，还有水电费，以及从卡牌游戏官方进货的成本。除此之外的成本就基本只有各种意外状况所导致的损失。”
岳锋用手指滑动手机屏幕，把排在后面的几张聊天记录截图展示出来。这几张截图，是他和谭楷、吴臻一同估算成本并明确每个人所负责的部分的聊天记录。
“所有的开销都分为三份，由我们三个分别承担。我自己的那一份，我完全可以自己出。用我这几年攒起来的存款就行。不需要再花家里的钱。”
黄清再次微笑着点头。她和岳明都知道，自己的儿子从小就有懂得攒钱、不会乱花钱的好习惯。当岳锋的很多同龄人都热衷于超前消费，甚至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情况下负债消费的时候，岳锋却完全不受他们的影响。无论是在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在开始工作之后，岳锋都从来不会向他们伸手要额外的钱。时至今日，他的积蓄虽然不能说是很多，但完全足够在一段时间之内养活自己。
“嗯……好。”
岳明再次微微叹气，随即点头。
“既然……你们都已经做好切实可行的计划，又能够自己为自己负责，那就去做吧。”
岳锋露出带有几分惊讶的表情，整个人差点没反应过来。他万万没想到，很多年来一直被自己在背后戏称为“老顽固”的老爹竟然会这么轻易地答应自己的想法。
“不过，小锋，你要记住。”
岳明费力地抬起右臂，张开右掌，在儿子的左肩膀上稳稳地拍两下。
“你们之间所有的权责以及利益的分配，最好都在纸面上的合同里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不然，你们将来很可能会面对不必要的麻烦。”
岳锋当即重新露出认真的表情，重重地点头。他当然清楚，无论自己和谁合作，这一件事都是至关重要的。
“还有，”岳明的表情和语气同时变得缓和，“哪怕你没做成这件事，也不要紧。你随时都可以回到家里来。如果我能尽快恢复的话，我和你妈还可以尽可能地帮你的忙。”
岳锋嘴角一歪，忍不住露出带有几分惊讶的笑容。在他的印象中，老爹似乎很少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小锋。”
黄清也伸出手，拉住儿子的手臂。
“无论你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还是可以回来和爸妈说。爸妈始终是你的后盾。”
岳锋稳稳地点头，露出带有几分自信的笑容。尽管他自己清楚，他的笑容完全是硬挤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