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别回过神来时,人已去、茶已凉。
夜色已深沉,街上的人早已回家去,一往热闹嘈杂的集市忽然安静下来,雪恨别反而有些不太习惯了。
人一旦待在一个极其安静的环境里,难免会多想些令人忧愁烦恼的事情。
比如雪恨别此刻也正在为自己而痛苦。
他倚在窗框上,用一块上好的绢布来回擦拭手中长刀厌胜。这把刀已经被他反复擦过无数遍、擦得铮亮,但他仍旧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月华顺着阁楼小窗倾泻下,月光照在雪恨别脸上,将他的五官雕刻得更加削瘦,他的整个人也显得更沧桑。刀身如明镜般映出雪恨别深邃的双眼,雪恨别看来是在想心事。
暗夜里,不时传来男人的声声叹息。
他看着这把刀,心里满是心酸苦涩。这把刀曾带给他无数的荣光,为他挡过太多风雨,他们早已成为密不可分的战友,只要拿起这把刀,他就浑身充满了自信与力量!一种神圣的光辉就会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就像一个神。
但现在这刀已成了他痛苦的源泉。
他是一个奢望理想国度、一个期盼完全和平社会的人,但这无疑是无稽之谈,只要人还有七情六欲,就怎么也不可能实现。
其实他早就知道,无论哪一种构想,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他的构想太过完美,而完美,一向是不存在的。他想要恣意潇洒闯荡江湖,偏偏却要被人追杀,他想与兄弟朋友把酒言欢,偏偏遭其背叛。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雪恨别喃喃念着,他的人仿佛已失去了灵魂。
“雪大哥,你是不是还没睡?”
门外忽然传来李拔剑的声音,雪恨别看着外面那个年轻的影子,终于苦涩着笑出了声,长叹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李拔剑走进屋内,看见雪恨别孤独落寞的侧影,不解地问道:“雪大哥深夜不睡,是不是有心事?”
雪恨别看着眼前少年这副天真无邪的脸庞,看着他纯净的双眼,心下不禁投去几分羡慕,笑道:“没有。”
李拔剑道:“其实我不太懂世上的人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明明有心事却偏偏要说没有,明明内心无比痛苦却说自己好得很,有些东西明明自己很想要,却又要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让给别人,事后自己又一个人躲着难过后悔。真诚一点儿,不好吗?”
雪恨别听了他的话,不由就笑出了声,“拔剑,你的想法很好,但不适合这个世界。”
“为什么?难道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相互误解才是常态?如若人们都真心相对、坦诚相待,这些不好的东西就不会存在。而我也坚信,只要我始终怀着一颗真心,一定也能感化他人,感化这个世界!”
雪恨别不经意间瞥见少年闪烁的双眸中的真挚,竟有些被感动,他低下头又开始擦起刀来,不再说话。
他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李拔剑活得快乐、活得真诚,并且也总是在追寻着自己的目标一往直前,而他呢?
“人无论陷入哪种绝境,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无论这希望是大是小,它们一定都是存在的!”
“我认识的雪恨别雪公子,是一个恣意潇洒,正直义气的人!遇到什么从来都不会放弃,谁若遇上困难都一定会帮上一帮,这也正是我的目标理想,也是因为这个,我才一直往前走。大哥,您是雪恨别!”
雪恨别抿着嘴,只道:“夜深了,你快去睡吧。”
李拔剑看着他,只摇头叹了叹,“阮姐姐说明天傍晚她会在沙漠入口等你,一炷香过后,若你没有出现,那么,这辈子都不必再见了。我……我也是。”
说完,他也离开了这里。
寂静的长夜,孤独的月亮,不时吹过阵阵寒风。
雪恨别打了一个寒颤,他忘了,冬天还没有过。他抬起头看着月亮,左手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就像是在对月敬酒,嘴里说道:“其实我不是不想往前走,也不是没有决心,我只是承担不起这失败的后果。这杯……就当是敬给过去吧。”
夜更深,雪恨别还抱着刀楞坐在原地,仿佛一具机器一动不动。深沉的目光凝视着远方,神思仿佛也跟着飞了过去。
漫长的夜,他难眠,阮浓香与李拔剑岂非也是如此?
第二天日上竿头,雪恨别不知道何时已躺在床上抱着刀睡去。天亮了,集市又变得十分嘈杂,叫卖的、聊天的、逛街散步的……市井的生活气息非但没有吵到雪恨别睡觉,甚至还给他带去一个好梦。
在梦里,他看见自己拿着刀行走在熙攘的大街上,也看见闲颂诗与祝小云正在旁边的摊贩上挑拣小玩意儿,他们看着他善意地笑;也看见阮浓香正在街口不远处等着自己,他走过去,然后他们牵着手,一起又继续走向远方;也看见李拔剑和一群孩子们在一起嬉戏打闹,脸上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纯洁绚烂。
这是一个理想而美好的世界。
人与人没有争吵,没有算计,更没有血腥杀戮、高低贵贱之分。
雪恨别沉浸在这样的梦境里,沉浸在这梦境为他带去的满足,他几乎已快忘了现实。
到了傍晚,红霞铺满天空,夕阳笼罩大地,他才慢慢睁开眼。
唉——
雪恨别盯着天花板,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脑袋空空,四肢无力。
“明天傍晚,你若不来,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想起阮浓香的话,雪恨别也还是很无力。他既没有像话本小说里的主角那样突然奋起追寻,更没有做好准备,他只是躺着,颓废地躺在床上,就像一具死尸。
做决定、下决心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若真有这么容易,那么赚钱、学习甚至是生活也会变得很容易,可惜人活着总是很难的。
良久,雪恨别才慢慢起床、洗漱,然后背上他的刀,朝着外面走去。
街上人来人往,傍晚的集市好像变得更加热闹。熙攘的长街,两旁挂满灯笼,摊贩上各类商品目不暇接,人们也大多三两凑在一起,这幅场景之下,雪恨别一人一刀走在夕阳下,沧桑的背影,沉重的步伐,看去有些凄凉。
冷风打在他的脸上,就像针刺在肌肤上,他又裹紧了衣服。
走到沙漠时,天已暗下来。狂风从大漠吹来,沙子也如巨浪般扑向雪恨别,幸好他穿的衣服够厚,也带了一件披风,这才勉强能够站在这里而不被风沙打倒。
但时间已过了,现在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阮浓香早已没了身影,就像她从未来过这里,雪恨别的唇已抿成一条直线,他长叹一声,然后踏进了这片无垠的大漠。
大漠,古往今来有多少过路的商旅迷失在其中,然后葬身沙海,再也无法出来?沙漠凶险,人们不知道其中有多少猛兽毒虫,更不知道会遭逢怎样的天谴,而此次雪恨别毫无准备地走进这里,不就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凭着直觉,他一往直前,尽管一眼望去这里毫无生命,但他坚信,阮浓香一定就在前方,他也正在走她走过的路。
他的直觉果然很准!
不远处正燃着一堆火,现在还待在大漠里的人,除了阮浓香与李拔剑,又怎么还会有别人?
雪恨别加快脚步近乎于跑的蹿了过去,但那里也只是空燃着一堆柴火,并没有人的影子。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坐了下去,双眼凝视着这堆还未熄灭的火。
“难道她真的打算从此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在嘀咕什么?等了你那么久,总算没让我白等!”
闻声,雪恨别立刻回头,脸上的愁容立刻变成惊喜,然后大叫出声:“浓香!”随即他立刻起身,跑上前去抱住阮浓香,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嘴里喃喃着:“抱歉,抱歉,我来晚了。”
风沙沙,吹过这片大漠。
二人坐在火堆前,透过火光,雪恨别看着手上已被自己擦过无数次,擦得铮亮的刀,眼神透出几分坚定,就像是平静地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拔剑呢?”雪恨别问道。
“他来了也是累赘,不如就留在城里,去帮帮那些可怜的人,也算是尽了他的一个心愿。”
雪恨别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天真的人。”
阮浓香拿着一根枯木枝捣着火堆,边说道:“等几年过后,他看尽江湖凶险,一定会有所改变。”
雪恨别抿着嘴,没有说话,他又开始擦起刀来。
“你为什么来了?我以为你会放弃。”
雪恨别又笑了,道:“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
阮浓香静静地听着他说。
“是个好梦,梦里没有杀戮、没有阴谋也没有背叛,是一个完美的理想国度。人们生活富足,日子过得悠闲轻松,闲时还会把酒作对,也是挺惬意的。”
“闲颂诗……他也还是我的好兄弟。”
“但直到我醒来,听见外面熙攘热闹的集市,我脑袋空空,什么也没想,我终于意识到,那些美好的东西早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然后呢?”阮浓香问道。
“然后我起来了,看见窗外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人潮来往赶着归家去,我才想起我们还有约定,所以我就来了。”
“我……”雪恨别忽然停下了擦刀的动作,抬头看着阮浓香,他眼里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真诚与坚毅,就像有什么大事要宣布,“浓香,阮姑娘,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也从不知道人生有什么目的。那些过往的功名,也是我运气好,以往我觉得,只要有了朋友,人生就一定能找到意义,找到答案。”
他笑了笑,握住刀柄,两指顺着刀身划过。
“所以一直以来,我也没有什么决心毅力,选择的时候也总是犹豫纠结,选了之后往往又暗自后悔,因此才会一直辜负你们的好意。”
“阮姑娘,我想说,我一直都很信任你们。只是我自己太懦弱,我是个没有毅力的普通人,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要改变自己。但我想,我会试着去做,为了千岩寨的兄弟,为了你的恩情,也……为了我自己。”
阮浓香盯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雪恨别看着她的脸,心里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也不再说话。
良久,久到雪恨别快要睡着,阮浓香终于开口,道:“好啊,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听到阮浓香的回答,雪恨别终于松下一口,露出了开心的笑,只听她又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她神秘一笑,左手自背后拿出一个包裹,递给雪恨别,他接过去,慢慢打开,发现原来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枯枝。心下疑惑万千,挠头问阮浓香道:“阮姑娘,这是……”
“紫兰朵听上去很像一朵花的名字,但它不是花,而是这花死后的根茎。”
雪恨别喜出望外,双手捧着这包裹竟突然间颤抖起来,眼里泛着泪光,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耳朵,“这就是……这就是……”
阮浓香看着他开心,脸上也被传染露出优雅的笑意,“天一亮我们就走,大漠凶险,流沙随时都会把我们淹没,还有那些凶兽怪虫,在沙漠里,我们不是它们的对手。”
雪恨别点点头,抬头看向天空。冬日的沙漠虽看不见银河,然而在雪恨别眼里,繁星点缀的晴夜好像就在眼前,触手可得。
他看着阮浓香,又看着夜空,心中俨然升起一盏明灯,在这条无尽的、被迷雾所包裹着的长桥上,他抬起头,看见了指引他的前方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