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锋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亮起来。
他不紧不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换好一整套干净的衣服，随即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
从他的房间的窗户往外看，能看到一条由砖块铺成的小路。再往远处看，便是整个老旧小区里面唯一的车道。小路通往马路方向的那一端的尽头，是位于两栋楼之间的铁栅栏和堆放在它前方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另一端则穿过一片早已变得乱七八糟的草地，连接从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车道。两辆看上去已经年久失修并且几乎从来没保养过的车分别停在车道的不同位置，其中一辆车堵在一栋老居民楼的门口，另外一辆停在靠近老小区另外一侧的出口的位置。两大排垃圾桶歪七扭八地摆放在两辆表面积满灰尘的车附近，堆放在里面的各种垃圾几乎快要从脏乎乎的桶口表面溢出来。从小路边缘的那一排垃圾桶再往前走一段路，便是围在一起的老人们的身影。从二楼的房间里往外看，只能看到一群站着的老人紧紧地围住两个蹲坐在小板凳上的老人的画面。被围在中心的两个老人的身影几乎完全被围观的老人们的脑袋团团围住，连位于他们中间的棋盘都几乎完全看不清。此时此刻，好几个露出正脸的老人都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似乎比正在下棋的两个老人还要着急得多。
岳锋淡笑一下，抬起头，看向位于老人们后方的那一片圆形空地。这片圆形空地是被地砖围出来的，刚好位于两栋老居民楼之间，紧挨着车道的一侧。两个拉着小型手拖车的中年女人刚好从这一片空地当中穿过。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正在激烈地争执的老人们，随后又分别向不同的大门走去。哪怕只看背影，他也能够认出，这两个中年女人都是这个老旧小区里逐渐缩小的广场舞团的成员。每到傍晚时分，包括她们二人在内的一群中老年女性便会自发地占领这一片老小区中唯一的圆形空地，向老小区中越来越少的住户表演广场舞。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住户逐渐离开，广场舞团的规模也在逐渐缩水。因此，他也感觉到，她们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吵。
填饱肚子之后，岳锋离开家门，向医院走去。
连成片的脚手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马路的两侧，遮挡住靠近马路的两排居民楼沿街一侧的楼体表面。身穿制服、头戴安全帽的刷墙工人分批站在脚手架的不同位置，手持硕大的油漆刷，正在给斑驳陆离的楼体表面刷漆。刷墙的漆是一种浅浅的灰色，看上去几乎和白色相差不太大，刚好能够遮掩住老居民楼外表的大片看不清具体颜色的污渍。马路上的行人几乎全都行色匆匆，迅速地穿过被大量脚手架覆盖住的人行道。
马路的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丁字路口的另外一端，便是连成一片的白色和银色高楼。位于正对着丁字路口的大门的正后方的，正是医院的门诊楼。门诊楼的顶端悬挂着“北源市第二人民医院”九个大字。准备进入大门的车辆已经在大门外侧排成一条不算短的队伍，依次驶入医院大门，再前往停车场或者不同的大楼。
岳锋穿过马路，从人行道走进医院大门，径直走向自己要去的那一栋住院楼。
他跟在另外几个探病的人身后，坐上电梯，抵达自己要去的楼层，随后径直走向正在病房门口交谈的一男一女。
“妈。”
“哎呦，黄清啊，你儿子都长这么大啦？”
率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他转动自己厚重的身躯，面向岳锋，伸出宽厚而又油腻的手掌，指向岳锋的脸，脸上露出有些豪爽却又有些吓人的笑容，满脸的络腮胡子随着嘴角的抽动向两边分叉。
“也对啊，我都多少年没有见过他啦？十年？还是十二年？或者是十五年？反正，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个头也就到他爸爸的胸口那儿呢！”
岳锋感到一头雾水，本能地后退一步，略微皱起眉头，轻轻摇头，嘴角向下一歪。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一个人。
“嗯……小锋，这是你唐伟大爷，你还记得吗？”
黄清也略微转过身，像是要调整情绪并收起自己忍不住露出来的尴尬表情，随后才伸出手，指向身上隐约散发出难闻的汗味的中年男人。
“在你小的时候，他曾经请过咱们全家一起去玩，还记得吗？”
“对啊！在你很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唐伟眉飞色舞地伸出双手，比划出一个抱孩子的姿势，“当时的你，也就那么一点点大呢！”
“嗯……大爷好……”
岳锋勉强地挤出一丝礼貌的笑容，向唐伟点头问好。他还是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大爷的。从他很小的时候起，号称和他老爹很熟的各位叔叔、大爷几乎连数都数不清。但是，除牛忠和马全之外，几乎没有几位是他能够叫得上名字的。最重要的是，这群人中压根就没几个人在他们一家遇到困难的时候问候过他们，更别提帮忙。因此，他对自己爸妈的这些所谓的“老朋友”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印象。
“好啊，好啊！”
唐伟露出满意的表情，张开巴掌，在岳锋的肩膀上连拍两下。
“听你妈说，你正在帮你爸看店？挺不错的啊！能把家里面的事扛起来，真好！比我家那个不懂事的小子强多啦！”
“也……也没什么……”
岳锋赔笑两声，随即转过头，看向关闭着的病房门。
“嗯……妈，我爸怎么样了？还在睡吗？”
黄清点点头，转过身，看向房门上的透明玻璃。此时此刻，透过玻璃往里看，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能看到几张被帘子围起来的病床。
“是啊。你爸还在睡呢。这是药物作用。没办法的。”
“哦……好。我先进去看看吧。”
岳锋立刻转过身，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病房门，稳稳地走进病房。他几乎没发出什么脚步声，就像是练过某些功夫一般。
“哎呀……岳明这家伙，有个这么懂事的儿子……真好……”
唐伟抱起双臂，把手臂平放到自己凸起的大肚子上方。黄清看向他的脸，随即低声长叹一口气。
岳锋拉开围在病床周围的帘子，走到病床边缘，向坐在另外一端的椅子上的牛忠招手。
“牛叔。”
牛忠稳稳地点头，随即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摆放在床头柜上的两个购物袋往里侧略微挪动一下。两个袋子里面装的都是水果。
“我刚到不久。你马叔很快也会到。”
岳锋露出满意的表情，稳稳地点头，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老爹。确认老爹仍然睡着且没有任何异常之后，他抬起手，把盖在老爹身上的被子重新整理一下，随即坐到靠近病房门方向的椅子上。
“刚才，你那个唐大爷和你妈说，他有办法帮你们家解决问题，”牛忠抬起手，指向病房门的方向，“待会儿，他应该还会对你妈和你仔细说的。”
“解决问题？什么问题？”
岳锋嘴角一歪，转过头，向发出声音的另外一张病床的方向看去。他看到，原本坐在靠窗的病床边缘的椅子上的护工刚好从座位上站起来，拉开病床周围的帘子。躺在病床上的高龄老人则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就是没人来玩的问题啊！”牛忠说，“按理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一家棋牌室应该不至于没什么人来啊！”
岳锋扭过头，从病房门上的玻璃往外看。他看到，唐伟仍然是手舞足蹈、口若悬河的样子，自己老娘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我也不清楚啊！”牛忠双手一摊，“你得问他去呀！”
几分钟后，马全缓缓地推开病房的门。他同样把自己手中提着的购物袋摆放到床头柜上，随即坐到另外一把椅子上。
岳锋不动声色地向马忠打招呼，随即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拉开房门，走出病房。
“哎呀，小锋，你出来啦？”
看到岳锋重新走出病房，唐伟当即转过头，把因为激动而导致有些发红的脸庞转向他。
“嗯。我爸目前情况还算稳定。”岳锋淡淡地说。
黄清向后一退，身体向病房门一侧的墙的方向靠拢一步，略微低下头，像是不太敢和儿子的目光相对。
“是啊！”唐伟当即点头，口中飞溅出的唾沫几乎快要沾到几乎完全覆盖住自己的下巴的胡子上，“但是，照这么看，就算你爸能够顺利地恢复，恐怕也得过一段时间才有可能出院，对吧？出院以后，他肯定也需要休养，没法再干太重的活，对吧？”
岳锋稳稳地点头，没有立刻说什么。他不紧不慢地吞咽口水，让自己显得十分镇定。
“我知道，你们这一代人的想法，肯定和我们这一代人不一样。”
唐伟伸出双臂，摊开宽厚的巴掌，让自己胸口和肚子上的赘肉一览无余地显现出来。
“所以，你接手你们家的店，肯定要用一种新的办法来经营啊！你肯定要尽可能地去寻找新的客户群体，不能只盯着你们那老小区里面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不放啊！对不对？”
岳锋仍然没有回话，只是点头。对他来说，这一点已经不需要其他人来指出，更不需要再过多地强调。
“你们年轻人玩游戏，肯定是需要花钱的，对吧？有很多人甚至心甘情愿地往那些什么……游戏账号里面充很多钱，对吧？”
唐伟露出带有几分得意、仿佛自己已经能够看穿一切的表情，双手不停地上下挥动。
“所以，只是玩，肯定显得没劲，肯定不可能把人吸引过来啊！”
“唐……唐大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黄清露出带有几分担忧的表情，先看向正在从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间走过来的几名护士，再看向唐伟的脸。她也已经意识到，这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事实上很可能是完全不靠谱的。
“哎呀，弟妹啊，我是什么意思，你们娘儿俩还能不明白吗？”
唐伟也看向正在向他身后走过来的护士，随即压低声音，抬起双手，做出一个“聚拢”的动作，示意母子二人往房门的方向挪动一下。等到几名护士先后走远，他又把硕大的脑袋往前一伸，发红的脸庞几乎快要贴到岳锋的脸上。
“你们要是还想按照老办法去开店，肯定不行啊！只能想办法……去搞点彩头啊！懂吗？”
“什……什么？彩头？”
岳锋瞬间皱起眉头，本能地后退一步，拉开自己与唐伟的距离。唐伟的身上散发出的刺鼻汗味几乎完全充满他的鼻腔，令他感到一阵恶心。
“对啊！”
唐伟张开右手，一巴掌拍在紧挨着墙壁的椅子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怎么，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只有这样做，才能带给你们真正足够多的收入啊！只要你们愿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牵线！缺什么设备，就补什么设备，还不用你们出钱！保证你们这儿红红火火！”
岳锋露出一丝遮掩不住的冷笑。作为从小就在棋牌室里面泡大的孩子，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所谓的“彩头”，无论换多少花里胡哨的花样，本质都是赌博。对于那些想要把自己家的棋牌室变成暗地里的赌场的人，他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唐……唐大哥，你……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黄清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表面上的情绪重新镇定下来，并伸出手，拉住儿子的手臂。
“我们家现在……还是住在老地方啊，店面就在楼下，紧挨着马路……”
“那有什么？”唐伟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你们家楼上和周围不是已经没多少邻居了吗？只要声音不太大，没人能注意到的！谁会闲着没事去注意你们家那栋老破楼啊？”
“不行。”
岳锋露出坚定的表情，一边注视唐伟那一双看上去有些浑浊的双眼，一边稳稳地摇头。
“我们不能干这种事。”
黄清露出满意的表情，看向病房门上的透明玻璃，随即稳稳地点头。
“哎呀！”唐伟换上一副带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再次用巴掌拍岳锋的肩膀，“小锋，你怕啥呀？真的靠开棋牌室赚钱的人，有几个不搞彩头的啊？不干这种事，哪能赚钱啊？”
岳锋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唐伟的话一样。他伸出舌尖，轻轻地舔自己的嘴唇。
“你放心吧，我们有办法的！”唐伟抬起一只脚，用脚尖连续踩踏自己脚下的地面，发出微弱的响声，“只要小心谨慎，不会被发现的！只要你们自己不说漏嘴，不会有问题！”
“谁能保证没有问题？”
岳锋上前一步，紧盯住唐伟的脸。他的身高比唐伟更高一些，只是宽度远远赶不上。
“做这种事，哪有一直都不会被发现的？”
唐伟嘴角一歪，本能地后退一步。他感觉到，岳锋似乎带给他一种不太明显的压迫感。这种感觉，和年轻时的岳明带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