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前尘旧事·十八
妇人抱起孩子,目光重重在墨兮身上驻留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拔腿就跑。
“这才对嘛,不要留下来当累赘。”墨兮自语两句,艰难笑笑。
眼下局面只剩了她与这血煞七人,落地的刀被捻了回去。
血煞七人刀上淬的毒,皆来自荒诛阙的婆罗,是一种妖艳多汁的植物。
是边疆异族常用的毒物。
墨兮只觉背后伤口火热发烫,一阵阵的冰冷自四肢百骸传来,头昏脑涨。
血煞七人紧紧的盯着墨兮,又或是,她手中的槿琴。
这血煞组织从来都只听命于杳嫣一人,至于替夜倾制造动乱,不过是面上工夫罢了。
烟渚大门口。
看客已经都跑光了,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人。
墨兮抱着琴,满怀戒备。
即便眼前虚影晃动着看不真切,她必须等着,撑不住也得撑,否则,此夜便是永夜。
此时,巡逻小队退回内院找来帮手,已在赶来的途中,听得脚步,血煞七人决定速战速决。
一片血衣一字排开,动作宛如复刻一般整齐,在墨兮眼中虚晃着冲过来,架起双刀,这刀面上流过她的模样。
墨兮被晃得睁不开眼,索性闭上连连后退,背着大门坐下,架琴开弹。
她以身挡住入口。
受过专门训练的血煞七人,便是动作都默契得如出一辙,为首者眼神一动,就知道要摆开布阵,这双刀一挥,一拥而上。
刀意劲风迎面而来,刮得面上生疼,墨兮勉强支撑着脑袋,背靠得歪斜,指上只剩些肌肉记忆,指尖在琴面上不断来回往复。
一曲引,十指连拨,在她指上已是倒弹如流。
对面血煞咬定了墨兮这块孤肉,紧咬不放,定是要撕咬咽下,吞到肚里才肯罢休。
这婆罗毒素不断扩散,激得她在危机关头,竟有隐隐撞破瓶颈的趋势。
曲声起,引曲再三,血煞七人围着墨兮转,连劈带砍,这层气墙也无休无止的重塑。
在这高强度的对战之下,墨兮竟参透了最后一层,“随”。
随,随物应机、造化千变。
这毒素误打误撞,令她悟了引曲真谛。
回合不曾间断,便是全部敌方人手都被堵在大门口,也不曾放任血煞其一进入烟渚。
墨兮已经尽力了。
她含着一口气机械的坚持,忽而发觉腹部一股热流升腾而起,抵御着四肢百骸的冰凉。
热流冲上头部,墨兮咬牙用尽全身气力,十指红肿流血都顾补上,将这引曲战歌发挥极致。
闻此曲者,只觉战场上金戈铁马、山河浩荡,而此曲作响……战无不胜!
尾声落下,“铮——”
强大劲风再一次将血煞阵型打散,将七人冲退好几步,而墨兮也受其害,胸口震痛,连带着毒素发作震出好一口黑血。
她弹不动了,靠在墙上直喘。
血煞七人若是再坚持一下,或许就能将墨兮斩杀当场。
只可惜,内院的老古板们赶到了。听着墨兮的曲子,便是循着声就找了过来,往日刁钻的长老听了此曲,都直呼内行。
有人道,此曲一声,入魂三分。这“入魂引”的名头,便由此敲响。
其中不只是长老们,所有内外院能打的不能打的,全都冲过来了,有举着刀剑的,提着棍棒的,就连桌椅板凳都抱得满满当当。
烟渚族人们嘴里高声喝着,举着火把和武器,朝血煞冲了过来。
途老高声道:“今日就跟着我,把这帮龟孙统统砍了!”
“一个都别放过!!!”
“统统都杀了泡酒!!!”
耀眼的火把在黑夜中挥舞着,大大小小的赤焰撺掇着族人们的声势更上一层。
墨兮听得动静,仰着头喘气,睁开一只眼将血煞的不甘印在眼里,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来,嚣张得很。
她再说不出话来,但是满脸的骄傲仿似在说:“看啊,我赢了。”
血煞为首者不甘,不甘就此落败,他举着双刀三步而来,还欲再上最后一击。
墨兮再没法反抗,而闫老来得刚刚好,与血煞为首者交上手。
风驰电掣间,灰色衣袍鼓鼓作响,闫老甩手轻飘飘的一掌落在其胸口上,满满当当。
“滚出去。”闫老看都不看一眼。
只见对面像断了线的风筝,直直飞了出去,血煞为首者只觉五脏宛如焚烧,胸口近乎碎裂,惨叫一声,当空喷出一口血来。
剩余血煞赶紧把人接下来。
闫老站在墨兮身前,丝毫不留手,他双眼窄起:“到了我烟渚境内,何时容得你等邪物造次!”
后头族人应声附和:“杀杀杀!”
途老便与祁老一声令下,带着弟子们冲出去收拾残局,以血煞七人重伤落荒而逃告终。
这七人终是为此次夜袭,早早在外头布好了陷阱,侥幸脱逃。
闫老简单夸奖巡逻小队几句,什么通报及时,采取措施也很是正确。
巡逻小队受宠若惊的感谢回去。
途老祁老带着人手回来,而墨歆挤在人群中,方才听着弟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事情经过说与他听,墨歆震惊之余又是愧疚万分。
这救命之恩,他不知如何偿还。
弟弟言觅被母亲关在房里,唯恐再生事端,连累到她的孩子。
墨歆欲冲上前把墨兮搀起来,闫老却道:“别动,她身上有毒。”
“……没事,我自己……可以起来。”墨兮坐在冰凉的地上,面色苍白。
她爱逞强,即便眼前都模糊不清,全身上下遍布伤痕,也不喊一声疼。
墨兮拖着琴,无力靠在墙上一阵摩挲,好不容易才直起身,墙面满是蹭上的血迹,看得墨歆揪心得很。
墨歆圆睁了双眼到处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事……”墨兮动了动嘴,声音小得可怜。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有人想了好半天,将这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
说便说着,其中却出了些疑点。
闫老首先道出:“我在内院外寻到一人,化作兮儿模样,窥伺其中。”
有人问:“那人去哪儿了?可有抓住?”
闫老却摇摇头:“此人与我缠斗,我听得这方乱斗声放心不下,贼人便趁乱逃走了。”
闫老看似回答了族人的疑惑,这话头却转到了墨兮身上。
“为何偏偏……扮作她的模样?!”
人群之中提出质疑,其余人便纷纷附和:“就是啊,这人为何扮作墨兮?再接着,那帮不知来路的人就攻了进来……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途老听罢,质问墨兮,中气十足的道出一句:“方才入夜时,你在何处?”
墨兮倏然一默:“……我。”
那时,她正要找言字辈的小兔崽子算白日里的账。
一人道:“大晚上的不睡,她在我们房前鬼鬼祟祟,不知做了什么!”
一人帮腔:“就是,孩子们都被她弄哭了!”
“就是就是!”一妇人帮腔。
闫老听罢皱了眉,望向墨兮:“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墨兮虚弱得很,一时不知作何应答。
一人拍手惊道:“哦!原来是她与外人勾结,却还要在此装模作样!”
众人了悟,原来是贼喊捉贼,这一番苦肉计也不知做给谁看。
明明是她一命相搏,护住烟渚,受得满身是伤,却惹得谩骂质疑不断。
明明所有人都在受着褒奖,唯独她是个例外。
“我……”她的嘴张了张,发不出声音。
听着控诉,她只觉浑身冰凉得厉害。
墨歆惊疑未定的转向墨兮:“是……是这样吗?”
“我没有做过……”一句话轻飘飘的,谁都不信。
墨兮百口莫辩。
背后的刀伤疼得厉害,墨兮抿住唇,将疼痛咽下:“我没有做过。”
谁都不信。
将所有吵闹置之门外,她把最后的希冀稻草落在闫老身上,这世上谁都可以怀疑她……她坚信闫老与旁人不一样。
墨兮望着闫老,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来:“……闫老,你信我。”
闫老却把目光,落在那陌生的槿琴上。
他问:“兮儿,此琴你从何而来?”
似什么哽住了喉,墨兮木然眨了眨眼:“闫老……原来连你也不信我。”
她想起了,原来自己始终是个外人。
凉风阵阵,迷得她睁不开眼。
墨兮咧了咧嘴,兀自笑了起来,像是自娱自乐,又像是忽而悟出了什么答案。
这笑声在嘈杂的质问中,突兀得很,有人皱了眉:“你笑什么?”
大门外,墨兮灰头土脸的起身,把琴背回身上,不顾撕扯背上的伤口,她推开人群,孤身一人往回走,踉踉跄跄走得歪斜。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她道:“我笑,这偌大烟渚,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说我曾不认命。”她笑,“现在……我认了。”
真相是如何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一夜中……她终于放弃了。
她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本以为是稳赢的局,结果却输得一塌糊涂。
她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笑。
笑着笑着,满面湿润。
后来回忆当晚,她已记不得自己是何心情回的房间,她只记得这晚。
此夜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