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王安石封荆国公时,举朝以为皋夔复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谓是好邪之相,他日必乱天下。
目下李承之为检正刑房公事,这日正升堂理事,忽听院公来报,说是白缟门有一位掌事的前来谒见。李承之自知此般时节,白缟门人前来,定有要事。于是整顿衣冠,令院公引上堂来。不多时,一人来至堂上,撩袍便拜:“下官傅义亥,见过刑房。”
李承之过去用手相搀:“傅掌门不必多礼,此番前来,莫不是有甚要事。”
傅义亥起身再施一礼:“下官正是受人之托前来,有要事相商。”
“但不知是受何人所托?”
“此人说来与李刑房素未谋面。也不在朝中。”
李承之眉头微蹙:“傅掌门,本官不妨明言,若是与门下省攀缘之事,还请免开尊口。”
傅义亥微微一笑:“下官不敢,素闻刑房性严重,有忠节。下官如有徇私,岂不自讨无趣。”
李承之眉头略有舒展:“既如此,那掌门随我后堂聊叙。”
二人来至后堂,傅义亥取出当日李文英所书信函交于李承之,李承之双手捧过,看的甚是备细。看罢书信,只往桌上一放,旋即长叹一声:“先前英宗皇帝时,有一高士,姓邵名雍,别号尧夫,精于数学,通天彻地。常与客游洛阳天津桥上。一日忽闻‘杜’字之声,叹道:‘天下从此乱矣!’客问其故。答曰:‘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今忽杜字,乃地气自南而北之征。不久天子必用南人为相,变乱祖宗法度,终宋世不得太平。’如今看来,这个兆,正应在王相公身上。”
傅义亥点头称是:“不瞒刑房,下官这一路而来,茶坊道院,以至村镇人家,处处有诗讥诮相公。”
“既如此,为何书信之人要本官去保王相公呢?殊不知,本官与相公素来不睦。”
傅义亥一抱拳:“下官只是传信。不知个中原委。还请刑房明鉴。”
李承之再将书信捧到面前,看了少顷,口中啧啧称奇:“书信这位李先生,如何知晓本官不日便要权知知制诰之事。”
傅义亥听罢,连忙从新施礼:“下官莽撞,不知刑房升了外制。”
李承之连忙摆手:“免礼免礼,官家欲复设直舍人院,皆因任知制诰者文词欠佳,而非资浅。本官蒙官家器重,不胜惶恐。”说罢再观书信一遍。
此番看罢,李承之将书信一折,置于炭火之中,又上下打量一番傅义亥:“掌门口可否据实相告,这位李先生是鬼是神。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
“下官斗胆。只说李先生其人,机谋如神似鬼,能德堪比圣人。常与我等说‘荆公施政,臧否皆在悠悠之口,而非天意。若通天意,便知兴衰成败自有定数,既非荆公之过,亦非人之过’。”
李承之听罢,暗自思忖一阵,不住点头。这时有家丁进来看茶,李承之与傅义亥用茶时开了几句呵会,便是话锋一转:“此番李先生恐怕所托非人了。”
“外制此话怎讲?”
李承之吃了口茶,便娓娓道来。
李承之自明州任上入京为官时,王安石变法已行。明州至金陵,金陵至东京皆有水路,承之不用官船,微服而行。将次开船,承之唤众僮仆分付:“我为京官,更应谨言慎行。凡一路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恐惊动所在官府,迎来送往,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
有贴身的仆人禀道:“主人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者,何以处之?”承之道:“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众僮仆再次领命,并晓谕水手知悉。
自此水路无话。不觉二十余日,已到钟离地方。承之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于是分付仆人道:“此去东京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我从陆路而来。约到东京汴河口相会。”承之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憧仆,主仆三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仆人禀道:“主人陆行,必用脚力。还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承之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仆人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憧仆携了包裹,引承之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哪里去?”承之道:“要往东京去,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承之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餐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人,也不勾差使。客官坐稳,我替你抓寻去。寻得下莫喜,寻不来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钱要两倍哩!”
仆人故意问道:“你说那拗相公是谁?”主人道:“万岁身边王相公便是了,闻说一双白眼睛。恶人自有恶相。”承之哑然一笑,叫仆人莫管别人家闲事。
主人去了多时,来回复道:“轿夫只许你两个,要三个也不能勾来,没有替换,却要把四个人的夫钱雇他。马是没有,只寻得一头骡,一个叫驴。明日五鼓到我店里。客官将就去得时,可付些银子与他。”承之无奈何:“就是两个夫子,缓缓而行也罢。只是少一个牲口,没奈何,把一匹去驮行礼,那一匹,教他两个轮流坐吧。”分付仆人,但凭主人定价,不要与他计较。
傅义亥听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端地贵如外制这般,也只讨来小轿一顶。下官此番来,一路之上只讨了一个叫驴。”
李承之也大笑起来:“掌门身形魁梧,将就些是个脚力。若不将就,怕是一路上三匹四匹也不勾周全则个。”
傅义亥笑罢轻叹一声:“外制之意,下官具已知晓。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阅于场,又以一丁朝夕供送。虽说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于教场中,受贿方释。如没贿赂,只说武艺不熟,拘之不放,以致农时俱废,往往冻馁而死。”
李承之道:“相公始设青苗法,继立保甲、助役、保马、均输等法,纷纭不一。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篓掠为事。吏卒夜呼于门,百姓不得安寝。弃产业,携妻子,逃于深山者,日不可计数。奉世闻之,痛何如哉。”
傅义亥观李承之神色,便知其对王安石之法,深恶痛绝,便不再言语。
李承之继续道:“若明日朝堂之上,官家有甚旨意。本官自当秉公以判,不可因今日书信徇私,还请掌门对李先生据实以告。”
傅义亥起身揖手:“李先生信中写的明白,但求外制秉公而断,不可徇私才是。既如此,下官便要告辞了。”
“掌门何不留下饮酒,再走不迟。”
“不敢叨扰外制,下官在东京还有差事要办,也不便久留。”
李承之也不强留,送走傅义亥,返回后堂。此时一人正端坐那厢,独自品茶。
李承之见了,急忙过去坐到那人身侧:“诚如卫先生所料。果然有人为王相公而来。”
卫朴微微一笑:“现西夏内忧外患,大有改朝换代之势;大辽党同伐异,却又骑虎难下;吐蕃若不陈力就列,则有取而代之之患;另有层檀、黑汗诸国也难独善其身,此风云诡谲之时。这东京便是万变之源,此时官家和荆公一言一策都可令寰宇骤变。乱局已现,故此各路高人异士,用尽浑身科段,若能占得一步先机,便可假国祚。”
李承之听罢,大惊失色。
正所谓:君子藏器于身,相时而动。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若问后事如何,下半部中自有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