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穆朗戎生死未卜,众人一时没了对策,方才想起李文英的种种好处。
薛伏轻叹道:“若李先生在此,定会有个万全的计策。只是现下不知如何是好。”
王盛与古赞丽夫妇正在吃茶,听薛伏这般叹息,不免勾起思绪。王盛将茶盏一推:“哥哥与我伴在李先生左右也有些时日。平素都是凭李先生分遣,件件事办的周全。李先生这般能掐会算,想来此番卫穆小娘子被虏,也未逃过他法眼才是。”
王盛一句话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众人听罢稍有释怀。正在说话间,只见外院有人探头缩脑。王盛急忙赶上,兜的一脚,踢翻在地,将拳向面上一晃:“你是何人?从实道来!若敢诓骗洒家,我这里就是一拳!”那人看见斗大的皮锤,三魂七魄吓走了一半,颤巍巍只道“爷爷饶命”。
薛伏随后赶来,劝住王盛:“兄弟若再唬他,怕是要到阴曹地府去问了。”说罢将那人扶起,好言语问道:“不知这位仁兄来此有何贵干?”
那人见来了个晓事理的,心才放下,唱了个喏,开言道:“小人李三郎,本是这城中元楼的过卖。今日这位好汉爷来元楼闹了一遭,惊动了官府。虽说官府过来收了尸身去,却问的不甚备细。小人盘算,定是这位好汉爷有什么来头才是。”
薛伏、王盛又仔细打量一番李三郎,身形、气度都不似有科段的,想来不是细作,许是要耍些小聪明,便厉色道:“只捡急要的说来就是!”
李三郎连唱了几个喏,轻咳了几声壮了壮胆色,才继续道:“小人平素仗着这个差事抻拽度日,如今掌柜与几个铛头、店伙都被好汉爷打发了,余下的又不知向何处去,谁也不敢出头。小人于是趁乱寻了元楼地契来,打算......”
薛伏本来和颜悦色地听着,忽一思忖,旋即变了颜色,伸手按住李三郎肩头:“你这厮!适才劝我兄弟饶你不死,想来是某朱紫难别,容你在这里花言巧语!”
李三郎不知就里,连忙跪倒在地:“好汉饶命!小人适才言语若有冒犯,还请好汉息怒。”
“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晓我等均在此处歇息?”薛伏边说时,一把短刀正架在李三郎脖颈之上。
李三郎此时已然抖若筛糠:“好汉饶命!好汉息怒!小人本就是罔萌讹指挥使麾下听用之人。这元楼,乃是指挥使于卓啰城内接应聚集的所在。小人正是专去探人底脚的,原是军中的报马出身。”
薛伏双眉一横:“既如此,你若有意取而代之,何须与我等商议!元楼地契又与我等何干?!”
“好汉若不怪,小人便说了。这元楼虽非寻常所在,到底是间铺户,若非战乱时节,每月里也有百两的进项。今日既得此机缘,若好汉能去贵人面前说些浮情照应的话,我再使些银两......”李三郎边说边从身上摸出一包银锭。
王盛一旁听了,竟恼怒起来:“适才应将你这厮一发收了去!你家主人刚刚丢了性命,你便来谋主人家业,真真该死!”
李三郎也顾不得钢刀在颈,连忙磕头:“好汉爷息怒!我家掌柜素无妻儿家眷。这元楼本也是指挥使的,不过是寄在掌柜名下。”
薛伏只觉这李三郎言语怪异,其中定有蹊跷之处,连忙问道:“你说让我等去贵人面前替你说话,不知说的是哪一位?”
李三郎苦笑一下:“好汉莫要搪塞小人,我邦泥定境内,现下谁人不知好汉们是卫穆小娘子亲近的人。这几日外邦来袭,也只说为勤小娘子为王,不为攻城略地。现在真真是民心所向。他日小娘子若做了君王,哪里还轮得上小人这样拜见。莫不如趁着今日,也好为日后筹谋则个。好汉们若是对今日刺客来袭之事恼怒,当去寻那祸首萨督。我等无非走卒,望乞好汉们见怜。”
李三郎一席话,似是大夏境内,人人早已视卫穆朗戎做了君王一般。薛伏等人凝眉沉思,卫穆赤呵云此刻如梦方醒一般:“萨督虏走朗戎,定做了旁的打算!”
薛伏只是冷冷一笑:“果然李先生料事如神。此刻大厦将倾之时,各自谋起了稳便。乱世之中,左右又无甚报效的,恐怕梁太后气数已尽啊。”说罢一拍赤呵云肩头:“官人今日可安睡了。想来小娘子并无大碍。”
此刻形势,正如李三郎所说。吐蕃攻夏久矣,眼见颓势,方才想起“出师有名”。大军行动,哪一日不用许多银钱,若是这般退去,为世人耻笑还在其次,这许多银子又无讨处。此时有大臣献策吐蕃董毡,可假“出师之名”,勤卫穆氏,逼夏君易主,他日卫穆氏念及这般恩德,这些银两还可讨要回来。董毡颇觉有理,便命三军造出声势。故此才有“勤卫穆”一说。
书中各表一枝,萨督所以不杀卫穆朗戎,一则是观其有少年天子之风,二则也受“勤王”之说所困。故不敢多有造次。
朗戎既然早已看破,倒也随遇而安。萨督不敢在卓啰城逗留,欲一路北上去往应吉里寨投奔一位好友,再做打算。
沿路之上,时有传扬前方战况,待到应吉里寨时,萨督心中已有一条妙计。二人安顿下,萨督便取来纸笔墨砚,写就一封书信,使了些银两,命人送往兴庆府罔萌讹处。
信中之意,欲让罔萌讹劝说太后、皇帝,不计前嫌,认义卫穆朗戎做皇上妹妹,赐公主之名。现吐蕃、契丹、回鹘三族中,唯吐蕃粮草充裕,器械精良。其余二族,不备辎重,不堪久战。只是所造声势,于太后、皇帝不利。故此全国上下,一片“立卫穆、废李氏”之声。若能认义,卫穆朗戎可以公主、秉常妹之尊,下嫁董毡之子蔺逋叱,结为婚媾。安抚吐蕃,化干戈为玉帛。
书罢信笺,萨督借着灯火观瞧对面卫穆朗戎,依然气定神闲,独自闭目,口中念念有词诵读佛经。萨督不禁慨叹,仗斯仪态,已然脱走尘笼,好似菩萨临凡。于是起身来至近前深施一礼:“小娘子虽是沿途劳顿,今夜还请和衣而卧。待明日安排女眷伺候,收拾间洁净的屋子,再为小娘子从新安顿。”
卫穆朗戎这才徐徐睁开双目,只问了句:“官人这般操劳,不知官拜何处。可有什么所求么?”
此言正中萨督下怀,举目看了卫穆朗戎少顷,便如同参拜神佛一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娘子若果真是菩萨临凡,烦劳今日与小人解惑。”说罢竟磕了三个响头:“小人初入鸣沙军,颇有战功。再迁磨勘军案殿前司上管。争奈彼时心高气傲,口不择言,被贬纸工院。后幸得罔萌讹指挥使提拔,迁审刑司。小人知恩图报,鞍前马后,明里暗里办了些差事。现在殿前司听用。只是每每逾功而迁,小人心中始生疑惑。”说道此处,萨督神色黯然:“想小人过往所为,皆非为国为君,而为指挥使一人效命。如此看,与家丁院公无异。想小人初入仕,心怀家国,眼中皆是黎民苍生。现如今做了许大的官职,却不知报效的是朝廷,还是那顶上的幞头。小人自诩有些文韬武略,不知何时才能陈力就列。”
卫穆朗戎此刻已然猜出萨督留自己性命是何用意,不免轻叹一声:“官人所言陈力,可是献了什么安邦定国的计策出去?”
萨督一惊,心中更是生了几分敬畏:“不敢相瞒,正是。”
卫穆朗戎又将双目徐徐闭上,盖住泪水:“官人与世人皆有功名二字引路,何谈迷津。奴如一叶孤舟,才是不知彼岸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