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从披萨开始讲起吧！”
康叔这么说着，却还是讲了一大堆和披萨毫不相干的东西，顾逮觉得无聊，但又不好意思打断，只能歪着头随意敷衍，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康叔正怒目圆睁看着自己。
“嗯？您刚刚说了什么？”他觉得气氛不太对劲，想起了小时候犯错时妈妈的表现，有时候不说话比用拳头揍人更加恐怖。
“我刚刚问你是不是在敷衍我，你说嗯。”显而易见，康叔现在很生气，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康叔生气更恐怖的事情了，至少顾逮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啊，对不起，康叔，我不是故意的。”顾逮赶紧道歉，在康叔面前他像个犯错的孩子。
“是不是我讲得太无聊了，还是你根本就听不懂？”康叔质问。
“是我听不懂，对不起，和康叔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实话。顾逮的知识储备，对于一名每天只需用方向盘和油门刹车的货车司机来说，是完全足够的，但对正常人来讲还远远不足，在发现自己被通缉，被迫逃亡，最后选择找出真凶的过程中，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仿佛置身于一座高山，踮脚眺望着远方深邃的山谷。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特别边缘化的人，活在社会底层，所以一直听不明白你们说的话，你们说的典故啊，隐喻啊什么的，甚至是在暗讽我，我都听得不是很明白，对不起。”他诚恳地道歉，对于一个30多岁了还一事无成的男人来说，最擅长的就是道歉了。
“你在说什么啊？”康叔没有生气，反而是长叹一口气，仿佛在怜悯顾逮，“我也不过是读了初中而已啊。”
“啊？”
“你康叔我，还没读完高中就被逼着参军去了，是个上过战场的男人。”
“上过战场？”顾逮重新打量康叔，发现他身上似乎还仅存着那么一些军人气质，但那气质也像暮年的老虎，被岁月摧残得所剩无几了，“是和外国人的战争吗？”
“是啊，”康叔点点头，他洪亮的声音几乎把顾逮的耳朵震聋，“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我们这一代人最常说的就是，男人就该上战场为国家奋勇杀敌，建功立业，所以我这辈子唯一学会的诗，就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顾逮不无钦佩地点点头，再笨的笨蛋，也应该对为国家作出奉献的士兵心怀敬意，这是毋庸置疑的。“原来有这么一回事啊。”他说。
“是啊，所以老爷子我，听到你杀人，悬赏50万之后，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要是换作一般老人，早就吓得假牙都飞光了吧？”
“这么一想确实是，别说老人了，就是年轻人听到也得吓一跳。”顾逮说。
“所以人的死亡啊，离去啊什么的，对我这个老爷子来说，早就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活到这把年纪，能称得上过人之处的，也只有接受孤单了，我的5个兄弟，6名战友，一共11人，到现在为止全部死掉了。”
“全部死掉了……”
“是啊，全部死掉，一个不剩，就像用手把头顶的毛一根一根拔掉一样，”康叔摸着头顶的白发，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就是时间，这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穷人会死，富人会死，男人会死，女人也会死，我呢，”康叔捏了捏自己右手的中指，“我3年前被查出得了肺癌。”
“肺癌？”顾逮一惊。这不是跟老爸一个病吗？
“是啊，癌症这东西，就像吸尘器，把没用的垃圾全部清理干净，”说着，康叔又爽朗地笑出声，“不过啊，臭小子，得癌症要比看着亲朋好友一个一个死去好得多，相比起看着他们去世，我宁愿死的人是我。”
“康叔，你当时是怎么度过的呢？”不知为何，这引起了顾逮的兴趣。
“那段日子嘛，”康叔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第一个朋友死的时候，我难过了大半年，第二个死的时候我难过了几个月，到最后一个死的时候，我只是淡然一笑，甚至有种释然。”
“竟然是释然吗？”顾逮想象着那种感情，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自己能活到那个年纪就不错了。
康叔摩擦着手掌，顾逮清楚地看见他的虎口，手指均有粗大的茧，他知道，对于康叔来说，那是一种纪念，一种对已故的11位好友的纪念。
“臭小子，你叫顾逮，是吧？”
“是，我叫顾逮。”
“顾逮，你这个年龄，可以当作我儿子了，从你们这一代人开始，还有斑马他们一代，是最最幸福的小孩，没有饱受过战争的摧残，没有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度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你们很难去珍惜现在的生活。”
“战争对于人类的打击，永远不止于死亡那么简单，死的人只是死去了，而活着的人，会接替死去的人继续受苦。我常说，我这一代人是最孤单的，不知为了什么而活，也不知怎么就死了。能够与我们感同身受的，已经一个接一个去了，无法理解我们的人，现在却越来越多，这个世界始终在排挤我们，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我们始终是被抛弃的那一代人。”
“唉，”康叔叹了口气，把手放到顾逮肩上，似乎在传递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生在和平年代的小孩，和生在战乱时代的小孩，他们对于‘和平’二字的理解是不同的，无论如何，作为过来人，我都希望不要打仗，永远都不要打仗。”
顾逮被康叔的这番话惊呆了，确实，对于一个曾看着11位好友死去，并且得知自己得了肺癌的悲惨老人来说，这些话无论何时说都不为过。
“所以，”康叔垂首顿足，“相比于战争结束后留下来的后遗症，能够死在战场上简直是一种奢望。”
“后遗症？”顾逮问。癌症有后遗症，战争也有后遗症吗？他想。
“对，后遗症，PTSD！”不知是怕顾逮听不清还是什么，康叔说这四个英文单词的时候声音很大。
“那是什么？”顾逮问。
“那是能把人逼疯的东西，很多退伍军人，都因为这个自杀了，”康叔突然自嘲般地苦笑，“战士不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战后，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他们，那时的我也是一样，只是我为了躲避它，开始了酗酒。”
“酗酒？”顾逮沉思了会，他看向窗外，此时窗外的雨仍没有减小的趋势，以他那个角度看，整个披萨店像一个水帘洞。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老爸也酗酒来着。”他说。他想起了那位女大学生。
“你的那个朋友不会是我儿子吧？”康叔半开玩笑地说，他笑的时候眼角边的皱纹挤作一团，挤出“辛酸”二字。
“不不，她是女的。”
“总之，”康叔顿了一下，“那个时候还是斑马老兄帮助我的。”
“斑马？”他想起银发男人的模样。
“对，就是那家伙，没想到吧？那小子对我来说，就像个拿着剑和盾向我冲来的骑士，告诉我这世上不止有枪和炸弹。”
没错，应该还有女人吧？顾逮很想这么说。
“除他之外，还有另一个家伙，他们两个简直就像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嚷嚷着‘年轻人就应该帮助老年人’，然后就这么冲进了我的生活，”康叔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就这么直勾勾地冲进来，不管我怎么想，也不管我是不是同意，似乎他们两个，就是为了这样而生的，莽撞地闯入他人的人生，把别人的生活整顿一番，变成他们喜欢的样子，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就是拥有着这样的超能力。”康叔的眼角出现幸福的泪珠。
“从来都没有碰到过这么胡闹的人。”他补充道。
“是吗？”顾逮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斑马竟是这样的人，他沉思片刻，如果细细一想的话，那倒也还是有迹可循的，话说到一半就要跳舞，无时不刻不想着女人，这样的男人本身不就很古怪吗？
“他们对当时颓废的我说，‘康叔，一起来开个披萨店吧，我们都很喜欢吃披萨哦’，我说不开，我没兴趣，结果第二天，他们就帮我把店注册好了，并写上了我的名字，没错，钱是那两家伙付的，他们跟我说，等披萨店建成之后，要在这里开披萨大会，比比谁吃的披萨多。真是群聒噪的年轻人啊，把我这个老头子的混账生活搅得一塌糊涂。”康叔把头靠在手上。
“你小子要是跟他们见面了，肯定也会变得很有趣的！”
“可我现在实在有趣不起来，”顾逮为难地说，“我现在可是被50万通缉了的逃犯，放到谁身上都不会轻松吧？”
“要是他们被通缉，一定会说，‘什么？我才值50万？’”康叔模仿着斑马的语气说道。
“是啊，我还要找个晚上和50个女人上床，完事之后让她们陪我去自首，这样也算值啦！”耳边忽然想起斑马的声音，顾逮一下笑了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笑了，都快忘记笑这个动作了。
“那两家伙，前段时间还一直光顾着这家店呢，你小子运气不好，没碰到另一个，只碰到了斑马。”
“有机会的话，还真想跟他见见呢。”顾逮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接下来的时间内，康叔教给了顾逮制作披萨的方法，并跟他说明以后要在店内的职务，还拉他进入了披萨店的群聊，群聊里有上百号人，康叔跟他说，这个群聊是披萨店的内部群，只有在这里吃过披萨的人才有资格加入，换句话说，只有得到了他们认可的人才行。
顾逮百无聊赖地看着群内成员，结果发现了自己的初恋对象，这点令他很是吃惊，看到初恋对象的名字后，他的心还是稍微颤了下。
顾逮在店内的任务是洗盘子，由于是临时工，康叔也不让他做披萨，并且，由于目前被通缉着，给顾客点单送餐的活也不能干，所以只能洗盘子了。
下午雨稍微小了些，店内约莫来了十几个客人，所以顾逮就躲在清洗室洗了一下午盘子，他看着残留在盘面上时多时少的肉块，不禁感到幸福起来，他想象着客人们其乐融融享用着披萨的样子，想象着大家聚在一起看着披萨流口水的样子，想象着与亲朋好友开披萨大会的样子，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想不到自己竟然是个爱哭鬼，他在心底嘲笑自己，这要是被大学生撞见，她肯定会说：“叔叔啊，都多大的人了！”
他想到妻子和女儿，渴望能和她们一起在这里吃披萨。
女儿啊，爸爸到现在为止都没能请你吃一次披萨，真是对不住你了，不过爸爸保证，你的下个生日礼物肯定是一块大披萨！爸爸用泪水保证，只要眼泪滴到桌上，爸爸就答应你。但他保证完又觉得如果生日礼物是披萨的话也太没劲了，故把泪水憋了回去。
洗了一下午，顾逮觉得腰酸背痛，低头冲水的姿势让他的脖子难以直起来，他捶了捶肩膀，觉得似乎有人在向他肌肉里注射柠檬汁。
想不到还有比开货车更累的事情啊！
由于披萨店内没有睡觉的地方，并且晚上要关门，所以顾逮只能再次露宿街头，临走前康叔说：“我明天会跟斑马老兄说的，让他给你安排个睡觉的地方。”顾逮说：“没事，我已经习惯睡外面了。”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店门，此时外面正好不下雨，地面稍微有点湿，但不至于走路打滑。
月光照射下来，树影在地上形成一个巨大诡异的形状，像是恶鬼在追逐行人，但顾逮毫不理会，害怕的心情更是一点没有。他只是凭借着记忆，往白天躺着的那块区域走去，因为那里是他昨晚睡觉的地方，他觉得那块地非常亲切。
这时，一个美女扑了过来，伴随着她的体香，顾逮被压倒在身下，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美女便把食指抵在自己唇上，仿佛事先预知了般。
“嘘——请耐心等一下。”美女的声音让顾逮一下子心动了。
怎么了？顾逮很想问，但美女的手指似乎伴有魔力，令他无法开口讲话。
女人把脸凑近顾逮的耳边，轻声跟他说：“有人在追杀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