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即将落山，一抹斜阳将窗前的大树映衬得愈发漆黑。从警局回来，席芸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已经一整天了。
席勇怕女儿想不开，便一直在客厅守着，也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这时，石伟敲门进来，对席勇说：“席总，您过来一下，我有话跟您讲。”他表情严肃，声音压得很低。
石伟既是席勇所经营公司的部门经理，也是贴身保镖。席勇知道，他如果没有要紧事，决不会在自己心烦意燥的时候出来叨扰。
席勇向石伟走去，不忘回头再望一眼席芸的卧室。
“席总，我知道您在为小姐的事情心烦。所以请您务必看看这个……”石伟边说边播放了一段视频。这段视频裁剪自当天上午冯旭召开的记者招待会。只见屏幕中的冯旭边指着凶手的照片边说：“这就是我们追查到的凶手邢奕。他也是廖峰的博士研究生，已在实验室学习了一年多……”
“什么？！这不是——”席勇见到邢奕的照片突然瞪大了眼睛。
“是的，席总。他是我们二十多年前的产品。但不知道怎么成了杀人凶手。”石伟怕被席芸听到，故意压低了声音。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席勇说完来到席芸卧室的门口，对着里面说：“小芸，我想这个案件并不像你想得那样，或许还有其他的内幕。”
席芸听到后停止了哭泣。她打开房门，已经哭肿的眼睛里闪着疑惑的目光。
“我认识你男友的这个同学邢奕。”席勇没有给女儿追问的机会，继续说，“我现在暂时不能告诉你怎么回事。等我调查清楚以后自然会跟你说。”
席芸本来一直很信任父亲，但毕竟父亲瞒着自己派人跟踪她，所以这次显得有点半信半疑。
“相信我，小芸。”席勇双手搭在席芸的肩膀上，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她。
“好吧，爸爸。”席芸默默返回了卧室，中途回头望了一眼席勇，平静地没有说话。
席勇叹了口长气，回到自己的书房，顺手关上了门。他拿出手机，输入了一个名字——狄虎。席勇看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陷入了回忆。
狄虎与席勇当年是同一所大学的本科生。狄虎对机械和人工智能感兴趣，而席勇则更喜欢生物学。二人在学校举办的一场专家讲座上相识。演讲的专家正是后来廖峰的导师。他在讲座上介绍了利用纳米元件搭建电子脑的研究进展，且在几年后便成功将人的记忆转入了这种电子脑。演讲结束，狄虎和席勇都对这个技术产生了浓厚兴趣，并积极地发言和提问，会后也相识成为了朋友。
席勇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二人经常在学术上进行交流，还共同创建了电子脑社团。大三那年正值全球性自 杀被安抚剂终结的一年，席勇听说狄虎的父母在那一年双双去世了。狄虎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出现时便经常表现出一些对社会不满的情绪，言语也变得越来越激烈。再后来，二人分别到不同的研究所深造，也就断了往来。
在狄虎和席勇创办社团后不久，一个名叫戚芸的女生加入了进来，后来成为了席勇的妻子。然而，就在婚后一年，怀有身孕的戚芸便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了。这场车祸是一个恶意的黑客组织侵入自动驾驶汽车导致的，当时死了很多人，而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悲痛欲绝的席勇偷偷建立了一个地下的人体培养基地。他将自己的一半基因组与戚芸的一半合并在一起，然后导入到自己的去核细胞中，经过培养得到了属于他们二人的孩子——席芸。
培养人体可能面临诸多伦理问题，甚至还会有很多人恶意复制自己的思维从事犯罪活动或者逃避法律的制裁。因此，政府不允许任何企业或个人从事人体培养。然而，席勇并没有摧毁这一基地，而是开始帮助那些因为意外而失去孩子的人。
后来，得益于廖峰和他的导师，人的思维可以保存下来并转移给新的身体。席勇的基地也因此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包括一些可怜的成人。席勇对照死者的基因组生成一副全新的身体，然后将保留的思维传输进去，来让这些人能继续活下去。
为了防止有些人恶意利用他的技术做违法的事情，席勇每次都会对申请进行人体培养的人进行身份核查，在没有恶意且理由正当、充分的情况下，席勇才会同意帮忙培养，而事成之后只收取一些成本费。石伟经理就是席勇早期受助的对象之一。为了报答席勇，他主动成为了席勇的助理和代言人，而席勇则因为精力不足和隐瞒身份的必要而慢慢退到了幕后。其实席勇一直有自己光明正大的公司。那就是夫妻二人早年就成立的“云涌器官科技”。公司利用席勇擅长的器官培养技术为医院提供人造器官。而人体培养基地则隐藏在离别墅不远的地下。
后来，石伟接到了狄虎的订单。在石伟看来，狄虎的理由简直荒唐至极：他直白甚至狂妄地声称自己的智商世间少有，期望能够有更多的肉身携带自己的思维进行学习，最终造福人类。而且他在登记表中居然备注了一条“培养数目多多益善”！石伟当然直接回绝了他，后来还以这个为玩笑跟席勇说起。席勇听后才知道是这个奇怪的老朋友下达的申请。席勇让石伟对他进行了调查，发现狄虎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一家名为GeneThought的类脑部件生产商工作，平时保持着泡图书馆的习惯。除了工作和学习，他貌似还在照顾一个婴儿。总体上看，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席勇亲自跑去跟踪了狄虎一段时间，但见他每日独来独往，手里仿佛一直都抱着厚厚的书。 “或许他申请人体培养时的心境确实是发自他的内心”，席勇终于被狄虎的韧劲打动了，指示石伟帮助狄虎制作了一副肉身，而这就是后来的邢奕。石伟后来跟踪过肉身一段时间，发现他确实像狄虎所说，奔走于各个研究所，乐此不疲地学习各类知识。听罢石伟的汇报，席勇不禁暗自钦佩这个书呆子，但心里也有一丝怜悯，仿佛这个狄虎就像一只低头劳作的蚂蚁，全然不顾周围这个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社会。
“警方这次的调查可以说是非常顺利，而邢奕自己也承认了罪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到这里，席勇才从回忆中醒来，终于按下了呼叫键。
“喂，老席。我知道你会联系我的。我现在马上到你家门口了，开门让我进来吧。”没想到狄虎先说话了。
“啊？行，一会儿……一会儿见。”席勇显然很惊讶。
片刻，石伟敲敲书房的门，进来说，“席总，门口来了一个人说想见你。”
“让他进来吧。”席勇边说边来回踱着步。
一个身穿休闲夹克、牛仔裤和高帮皮鞋的人走了进来。席勇眼见此人身形消瘦，一副高度眼镜下透出锐利的目光。发型凌乱得像是随手抓过一般，其中几缕随意地垂在额头上，像是想要遮盖那个宽大的额头。
“我说老狄啊，你的发际线又向后推进不少啊。”席勇故意压抑住心中的疑惑搭讪道。
“我做得尽是些费脑力的工作，不像席老板有一群手下打理生意。” 狄虎把双手搭在身前，显得有些拘谨。
席勇伸手向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沙发，说：“坐吧，老狄。”
狄虎向后退了两步，轻轻坐下，说：“我不跟你叙旧了。今天，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同样要来的。”
席勇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肘部支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继续听狄虎说。
“我知道你肯定在记者招待会上看到邢奕的照片了。没错，他就是你帮我生产的肉身。二十多前，我希望能够有一些肉身带着我的思维出去学习。当时，除了你，还有两个黑市组织也掌握了这种技术，但他们的价格高的离谱。我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向你这里提交了申请。我当时并不知道你是背后的卖主。直到前几日，也就是邢奕转思维作案的那天晚上，他跟我说在廖峰家门口见到了戚芸！我暗自调查后才知道，原来她是你和戚芸的女儿，难怪和戚芸长得那么像。但这个孩子是在戚芸死后才诞生的，这让我感到很奇怪。深入调查后我才知道，是你在暗处做人体培养！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卖主竟然是我的老朋友！”
席勇听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表情，默默地等狄虎继续说下去。
“邢奕作为我的肉身，前往各个研究所学习。直到两年前，我派他到了廖峰的实验室。廖峰不愧是一个大科学家。虽然最近这些年没有大的成果，但他的睿智、才华，对科学的严谨、执着，都让我这个自恃满腹经纶的人自惭形秽。但慢慢地，邢奕发现他的情绪很不好，各方面的状态也很差。后来，邢奕发现了林月和方亭山的奸情。廖峰那段时间想必就是在怀疑妻子有了外遇，才无法集中精神工作的。邢奕无法忍受导师受如此大辱，又经受了方亭山的挑衅，才终于狠下心杀死了方亭山和林月二人。但没有想到廖峰居然也自杀身亡了。”
“也就是说邢奕的这些策划和作案都是受你指使的？”席勇忍不住问他。
“不！不是的！”狄虎赶紧又摇头又摆手，“这些事我一点也不知情。直到他已经杀了人，碰见席芸之后才告诉我。我听后自然很生气，但转念一想，他脑中是我的思维，或许我在那个情形下也会做一样的傻事吧。”说到这里，狄虎把头低了下去，显得很惭愧，“我知道席芸目睹了邢奕的脸，这件事情便瞒不过警方。我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劝邢奕主动自首。但人之将死，总会害怕的吧。虽然邢奕有的是我的思维，但我毕竟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死抉择，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心态。这次他居然拒绝了我，还想要逃跑！后来的事情，就像警方说的那样，他被当场打死了。”
席勇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哭泣声。
“糟糕！一定是小芸！”席勇心中一惊，赶紧跑出来。
在狄虎进到书房以后，席芸便本能地凑到门口偷听了。她想知道父亲请了谁来解决这个案子。没想到，偷听到的全都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实，因而悲伤地就地哭了起来。
她见到父亲，边抹眼泪边说：“他说的是真的。难怪邢奕在电梯口见到我会一愣，还在临死前对我说什么‘不会伤害我’之类的话……呜呜呜……方亭山怎么可以这样……”
“小芸，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一定要想开点。方亭山失足做错了事，但他毕竟之前对你很好，你留下一些好的念想，然后忘了他吧。或者你好好骂他一通也行，回头我一定帮你找到更优秀的人。”席勇自己都觉得有点语无伦次。
“她确实和戚芸长得很像，却远不如她成熟。”狄虎也走出了书房，看着哭泣的席芸说道。“老席，我记得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即将轻生跳河的女人。她说自己的男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你我都有些无计可施，戚芸这时站出来对着那个人说：‘你这个糊涂虫！你一死了之的话，真正为你伤心的是你的亲人，而不是那个负心汉。你为那个爱了几年的人自杀，却伤透了爱你几十年的父母！’。”
席勇看着狄虎，张大了嘴巴，因为这件事纯粹是狄虎捏造的。狄虎向席勇眨了一下眼，暗示他不要揭穿。
“对不起，爸爸，我总让您担心……”席芸的哭声居然止住了。
狄虎眉毛一扬，一脸骄傲地看着席勇。
席勇把她扶起来，搀到了卧室，又命令晓晓为她做些好吃的，这才又和狄虎返回了书房。
“老狄，你也有个孩子吧？”
狄虎愣了一下，“对，他已经长大了，和席芸的年纪差不多……”
“父亲不容易当啊……邢奕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吧。他虽然有你的思维，但既然你不知情，也就不能怪罪于你。”
“不举报我对你也有好处。毕竟，警方如果知道邢奕是我的肉身，就可能查出你的秘密基地，最终还会把你绳之以法。”
“以前，我并不怕警方查到我，毕竟问心无愧。但如今看到席芸这么脆弱，我真担心没有我的话，她会有危险……”
“其实，我今天到这里来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是关于戚芸的。”狄虎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她怎么了？”席勇貌似感知到有大事发生。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害死戚芸的凶手。”
“是谁？！”席勇猛地站起身问道。
“你先听我说。六年前，我所在的公司曾接到政府的订单，要为一批电子脑编写一套防火墙，防止转到里面的思维被敌对组织或国家窃取。你可能已经猜到了，这些电子脑装着为国家秘密工作的高科技人才的思维。政府认为生产类脑部件的公司自然对电子脑的漏洞更加清楚，便选中我们公司完成这一任务。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编程和造芯片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公司虽然顺利完成了防火墙的编写，但仅一年便被一个黑客组织攻破了。这些思维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政府因此花了很大力气查出了一批组织的成员。并把破获的防火墙破解程序反馈给了我们公司。一个程序员告诉我说，这个破解程序的语法出现在之前很多案子里。”狄虎顿了顿，说“也包括二十多年前那次自动驾驶汽车案。”
席勇用拳头狠狠地锤了一下墙，“这群可恨的黑客！他们这是在拿别人的生命当玩具！”
“这个组织有一个叫做Poker的年轻人，是组织的核心人物。据说早年做的那些案子并不是没有破获，而是因为他有一个势力很大的叔叔包庇他，在背地里将凶犯移花接木。这个人是华东军区的副司令，名叫罗进。后来，虽然Poker被政府定罪，但由于证据不足，罗进却一直逍遥法外。”
“太可恨了，简直天理难容！”席勇怒火中烧，“难道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吗？”
“由于涉及国家机密，这个案子并没有公开审理，大众自然也就不得而知了。当我近日知道戚芸就是在那次车祸中丧生时，才想起这件几年前的案子，更觉得义愤填膺。戚芸死得太不值了。”
“我要杀了这个社会的渣滓，为戚芸还有其他冤死的人们报仇雪恨……”席勇把拳头握紧，湿润的眼中放出仇恨的目光。
“直接杀掉便宜了他！”狄虎眼见面前的朋友既悲又恨，手搭在他肩上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把失去亲人的痛苦加倍奉还给他。我听说……”狄虎将嘴凑到席勇耳边悄悄说出了他的计划。
待两人筹划好复仇的事，席勇将狄虎送出门，临行前对这个造访的老朋友说：“谢谢你，老狄。虽然今晚让我吃惊的事不少，但最让我没想到的是，昔日耿直的你居然学会了撒谎！”
狄虎突然担心地皱起眉头，疑惑地抬头望着席勇，“我……我说谎了吗？”
“这么快就忘了？对我女儿说谎了啊！”
“哈！你说这个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的……如果我们是正义的一方，那么无论手段多么令人不齿，也可以被原谅。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