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仞也巴不得和霍砺行在一起,他以前见到的圣裁峰众不过是穆紫铘之类盛气凌人之辈,还以为圣裁峰不过如此,藏污纳垢。现在见到葛中义师徒,方明白圣裁峰绝非浪得虚名。
比如霍砺行,就是个直爽而且认真的人,哪怕是为师父定个酒菜,他都拉着秦仞闯进小店后厨,一只只扣着酒坛,笑道:“你知道不?扣下酒坛子,声音清而长的就是好酒;这样啪啪闷声的,酒味便苦,是不能拿来待客的。”
店家只能呆呆地望着这对少年搬走最好的酒,当然他也不亏,付的酒资是双倍。
定的席定金也是双倍,宿的房定金同样双倍,何况少年离开时候,还甩给他十文小费呢。于是他简直要满脸堆笑了。
霍砺行就这么大方一路,连路上的乞丐,别人施舍一文,霍砺行都是施舍十文。更难得的是,他见到一个就施舍一个,而且不管那乞儿一身多脏,他都是弯腰平视将铜钱递过去,而不是像路人随手扔在地上。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赤子之心吧,不止对秦仞,对路旁乞丐也是一般,绝无轻贱之意。
不知不觉间,秦仞就喜欢上了霍砺行。上一个这样赤心待他的人,还是他的主子呢。但是霍砺行,什么都不藏着,什么都可以和他说,比起他主子,这一条可是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此时相距圣裁峰已不到百里,田园安逸,鸡犬之声相闻。苍寒的冻土之上,袅袅炊烟升起,让旅途中的人,心添一缕温暖。
倘若换了别的地方,离大都如此之远,早已经繁华散尽。但是这小镇上,却依旧繁华,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往来谒会圣裁峰的人数众多。
霍砺行走边道:“圣裁峰庇护百里方圆,百里之内无奸盗之事。兴修水利,百里之内无饥馁荒年。在当地民间,也拥有极高威望。说句笑话,武林之中没亲眼见过圣裁峰令的人比比皆是。但这边的的店家,没见过圣裁峰令的,却几乎是没有的。”
说着,一脚迈进最大最豪华的如意酒楼。只见他向门房出示了一个什么东西,门房便将他们引去了一间精心准备的雅间。雅间的桌椅似乎都以整木雕成,壁上装饰着一副青绿山水图,图中数座奇峰青石山径中露出一座白石牌楼,上头依稀是“天下至道”四个字。
霍砺行的动作当然没能瞒过秦仞,他好奇地问道:“霍大哥,刚才你出示给店家的是什么?也是圣裁令吗?”
霍砺行道:“不错,也是圣裁令的一种。这个名唤四方巡使令,是我师父的圣裁令。是圣裁峰的四方巡使专有的。与穆紫铘等代行圣裁的圣裁令不同,四方巡使的圣巡令是不设归还期限的。也就是说,令在人在,圣裁峰默认四方巡使的一切行为都是代行圣裁。
“这个规定是单为我师父这一任四方巡使设定的,就因为他们立下了赫赫之功,所以得到了圣裁峰的嘉许。”说到这里,霍砺行的脸上焕发出耀目光彩,仿佛他就是当年的身披荣耀的亲历者一般。
而这枚四方巡使令师父传给了他。换句话他虽然不是圣裁峰的人,却更胜似是圣裁峰的人。
秦仞看着他为理想所振奋鼓舞的样子,突然有一点淡淡的失落,结识了长生教这么多人,却是从未见过这等发自内心的热爱。
秦仞看着窗外的行人。
年轻人的脸上,洋溢着与旅途劳累不相称的兴奋,与一身风尘相比,就像是废墟上的新绿似的。
年长的带艺投靠的中年人,面色多少有些沧桑犹豫,毕竟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仅有的一次机会,成为这盛名之地的一员。不像那些年轻人,人生中充满着希望。
也有精神矍铄的老者,早已功成名就,此时来此,不过尽些余热,同行家们增益交流,胜负并不放在心上,举止就随意从容很多。
人人都在高谈阔论圣裁峰四部中的成名前辈以及他们的英雄事迹,处处充满了活气。在这个小镇上,有着其它小地方不曾有的希望之光。
秦仞也忍不住受到感染,问道:“霍大哥,圣裁峰的‘察学审行’四部,你要进哪部呢?”
霍砺行道:“师父希望我入察部,我自己则希望入行部。察部主斥候情报,行部主秋杀执行,两者都是最危险的部门,但是,历代圣裁峰峰主多出自这两部,虽然审部在外大大有名,但是圣裁峰内部,却更倾向于把荣耀归于这两部。
“至于学部,博集群书,要的是医卜百工,你看那些行装繁重的,八成是奔学部而去。审部赏善罚恶,主持正义,要的是通刑律讲道义秉公执法之人。入审部除了德行武功,还需要有数载清名,或者是有名望的江湖耆老推荐,否则是入不了的,论起来审部的门槛,其实是最高的,所以出风头也是应该的。”
秦仞想起在天玄山庄挑衅却又没动手的穆紫铘,皱眉道:“那穆紫铘是哪部呢?”
霍砺行一笑道:“他整日东奔西跑代行圣裁,自然是审部了。但他的武功能力,据说同龄人中,是四部第一。”
秦仞点点头,有些玩味地道:“还好你们不是同部,否则一定够你受的。”
霍砺行呵呵一笑,道:“你为何这样说呢?”
秦仞道:“之前解蓝环毒翻了整个万兴酒楼的人,主子和我就在边上旁观,看能钓出来圣裁峰哪位高人……
“结果没想到,钓出来的居然是萧二这背锅小子。主子叹了口气,笑一笑,就吩咐我各种买药材炮制解药,忙了一天一夜。”
想起那东奔西跑各个不同药店采购,充塞一屋子的药味,堆满半个茅屋的药渣,秦仞就一阵恶心。而且最后,连屋子带药渣,和一堆根本没有使用过的药材香料一起,都给主子一把火烧掉了,
黑夜放火,算无遗漏,可以说是一丝儿痕迹不留。所以那位薛神医虽然很想得知“三日绞”的解药配方,怕是也只能从成品上去逆推成分了。
毕竟对于点红阁,烧了间把茅屋并不算回事。硬是被人问起来,就说厨房走水了呗。
霍砺行的目光变得有些严肃起来,点红阁和魔教有关系是圣裁峰所知的,而且点红阁当夜是确实有些烟火气的,不过中带芬芳,走过路过的人还以为是燃多了熏香,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层。
这一层信息,若是当时得知,圣峰必能最大化地利用。此时此刻才知,则毫无价值了。
所有信息都有时效性的。
秦仞继续道:“那时候穆紫铘就在我们楼上,却一动不动。直到主子拿出解药,方才现身邀功。”
秦仞一拍桌,道:“这人哪怕做的事是正的。但心肯定是不正的。这样的人四部第一,我不服。”
霍砺行一笑,似乎并不在意,道:“德不配位,迟早有人把他拉下来。若一直拉不下来,说明德能配位,要改变眼光的就是我们了。总之,苍天在上,假的终归是假的,真的总归是真的,何必在乎这一时之气。”
秦仞点点头,道:“你倒真是看得开。不过我不行,他下次在我面前拔剑,我就要与他不死不休。”
霍砺行一愣,心想狼崽子就是狼崽子,虽然收敛了一路,本性迟早也得暴露出来,估计师父收服此人的想法是要落空了。想到此次撷英大会,穆紫铘是必然出席,不由得心下一凉,劝道:“你们两人都是福寿绵长之人,何必想着要对方的命,留彼此性命与余地不好?”
秦仞不以为然,道:“霍大哥,为何为此人说话?”
霍砺行苦恼,道:“只因除了情义,还有大局。若这次大会上你们冲突起来,让我如何是好,相助哪方呢?无论我怎么做,都免不了心中不安。”他直陈胸臆,倒是坦荡得可以。
秦仞叹道:“那好吧,你帮我告诉他别打天玄山庄主意。那我就视而不见。否则,必有一战。”
霍砺行笑了出来,原来眼前杀手的命门,就是他的主子啊,于是道:“你放心,我会尽力当好居中人的。”
他的出身与秦仞不同,比起塞上的艰苦,与天斗与地斗,他的童年生活更加艰辛,因为要与人斗。所以自始至终,他对任何人,都怀有一份警醒提防,无知无觉中便会下意识探察他人的心意。
只有他的师父,说话做事都是大大咧咧直来直去,警醒提防是不必要了,生活琐事还得自己照顾他,替他讲究下。
比如秦仞现在面前一壶茶,靠在大厚靠椅上,悠然怡然。他则问店家讨了一壶开水,明窗之下,一只只清洗茶盏,尽管如意酒楼的茶盏本来就照得见人影。
自他跟着师父以来,就侍奉师父至诚,师父的衣食住行,每一件事他都不曾有过一丝苟且。
虽然徒弟侍奉师父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他心里明白,其实只是呆在一起久了,最终都变成了讲究的伺候不讲究的。
他算是一个讲究的人,但是秦仞则是一点讲究都没有的人,那么秦仞的主子,估计就是很讲究的人了。他们主仆在一起,秦仞估计是受照顾的那个吧。
这种师徒主仆关系其实挺好的,谁也离不开谁。只是这次若被圣峰选上,那就要离开他师父了,想到这里,心里有一丝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