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饭店门口不远的停车位停好车之后,方博和岳锋便一同下车,走向饭店门口。
饭店的大门口已经变得有些拥挤。一群人先后从一辆最多可以容纳十个人的面包车上走下来,涌向正在有一队人从里面往外走的饭店大门。这一群人像是一个大家庭,其中有两鬓斑白的老人,也有蹦蹦跳跳的孩子。走在中央的几个中年人的神态各有不同,有的在队伍后方搀扶老人,有的在队伍前面看孩子,还有的正在埋头打电话。两个身穿制服、手提小型折叠自行车的代驾员也分别从车阵的不同方位中挤出来,分别向靠近饭店大门的两辆车走去。几个已经喝得半醉的人先后向代驾员挥手,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有两个醉鬼更是几乎快要摔倒在自己身边的车旁边,只是因为被自己身边的同伴拉住才没有倚靠到车身上,或者趴倒在地上。
岳锋率先走到饭店大门的台阶前方,站住脚步,抬起头,仰望大门上方的招牌,再看向位于连成排的商铺上方的居民楼,以及笼罩在楼顶的晦暗天幕。画在招牌上的硕大肉串图案闪烁起如同油光一般的明亮光泽。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和那些老同学们吃散伙饭的场面。当时,好几个老同学都醉得一塌糊涂,嘴里说出来的胡话不知道有多少。直到散场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摇摇晃晃并且互相搀扶着从饭店大门里走出去的。他是全场仅有的几个没有喝醉的人之一,也是负责把几个醉得不成样子的同学送上车的人之一。他至今还记得其中一个已经被他忘掉名字的男同学在马路边的下水沟口呕吐的样子。当时,除他之外的几个没喝醉的男同学几乎都在狠狠地嘲笑这个呕吐的男同学。
“进去吧,”方博抬起手,向饭店大门一指,“他们几个都已经入座,正在等咱们呢。”
岳锋和方博一同走进店门。两人毫不理会站在大门两侧迎宾的服务员,直接往大厅深处的那几张大圆桌的方向走去。
大厅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大快朵颐的客人和四处穿梭的服务员的身影。整个大厅中几乎看不到多少可以落脚的空地,更找不到一张完全空着的桌子。一楼大厅的桌位的大小是从外侧到里侧依次增大的,从靠近大门口的四人桌到大厅中部的六人桌、八人桌,再到距离一楼包厢最近的大圆桌。只有在一整排大圆桌所处的那一片区域,围聚在一起的人头才显得不那么拥挤。多种多样的香味从每一张桌子上飘出来,在半空中融合为一团,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嗨!老方!老岳!这边!”
一个嘹亮的声音穿透充满整个大厅的大片杂音,传入岳锋和方博的耳朵里。
岳锋和方博同时转过头,向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他们同时看到,发出喊声的青年男人已经从自己所在的八人桌边缘的座位上站起来,向他们二人招手。坐在他身边的另一个青年男人也已经站起来。两个人一同挥手,看上去有点像是在参加某些活动。
岳锋忍不住笑起来,双眼迅速地把这两个站起来挥手的人打量一遍。这两个人,自然是他比较熟悉的两位老同学,张麒和白宏远。只是,这两个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他见过面的人已经不完全是他记忆中的样子。曾经瘦弱的张麒已经长出一身明显的赘肉,原本肤色略显白皙的白宏远也已经拥有一副古铜色的肌肤。
“去,去,去!别叫我老方!说得好像我已经有多么老似的!”方博佯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向腰围已经明显比他更宽一些的张麒挥手。
岳锋不紧不慢地转动脑袋,扫视围坐在桌边的另外几位老同学。他能够看出,另外几位原本就和他不太熟的老同学明显和张麒、白宏远不太一样,脸上的笑容和嘴里的问候语似乎都带有几分言不由衷。摆放在主位旁边的那一把空椅子更是显得有些突兀。这把椅子明显是额外加上去的,摆放在它面前的一整套餐具也没人动过,连茶杯都是空的。
“坐吧,坐吧!”
坐在主位上的高大青年男人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向岳锋和方博招手。相对于硬挤出一副笑脸的几位老同学,他的表情和神态都明显要自然得多。
“大吴,今天你请客吗?”方博转过头,露出带有几分意外的笑容。
被称为“大吴”的高大青年吴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露出带有几分尴尬的笑容,抬起双手,做出“往下按”的手势,示意岳锋和方博赶快落座。
岳锋再次看向位于吴臻左手边的空座位,随即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刚好感到有点饿,顺手从满满一盘烤肉串里抓起一根,三口两口地把大块的烤肉吞进肚里。
“哎呀!老岳,你也回到北源啦?”
一个原本几乎可以说是缩在座位上的矮个子青年男人突然转过头,看向岳锋的脸,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岳锋这个人一样。
“对啊。”
岳锋仍然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咀嚼烤肉,似乎不打算去理会这个自己连名字都暂时想不起来的人。不过,他还是提高音量,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清自己的话。
“我爸病了。我需要和我妈轮换着照顾他。”
除方博之外,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把头转向岳锋。吴臻和张麒的脸上同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座的所有人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和方博见过岳锋的父母。
“啊?不会吧?岳叔的身体……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张麒忍不住用手握住自己面前的盘子。
岳锋忍不住想笑出声来。他记得清清楚楚,自从他们从学校毕业之后,除方博之外,包括张麒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再来过他家开的棋牌室,更没有见过他的父母。所谓的“一直都挺好”,完全是信口胡编的场面话。不过,他没打算反驳这一点,只是把变得光秃秃的烤肉签子放到自己的盘子旁边。
“那是当年的事。”
“哦……哦……”张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连点头。
岳锋干笑一下,不再理会张麒,再次扫视自己的这几位熟悉或不熟悉的老同学们。他看到,老同学们的杯子里都是不同颜色的饮料,随即拿起桌边的饮料瓶,给自己也倒满一杯饮料。
“大家今天怎么都不喝酒啊?都开车吗?还是有什么讲究啊?”
白宏远和另外几个年轻男人先后面露难色,要么欲言又止,要么露出带有几分尴尬的表情。
“有的是因为要开车,”方博及时地开口,“有的是因为把胃喝出毛病来了。”
这一次,轮到岳锋露出略显尴尬的表情。他当即看向两个面露难色的老同学。这两个人和方博一样,穿着上班时穿的制服,很明显是刚下班就从公司赶过来的。而且,他能够看出,他们的脸色和神态都不怎么好。两个人都带给他一种萎靡不振的感觉,让他看到之后就忍不住想要把视线挪开。
“还有我,”吴臻张开大手,手掌向前一挥,“喝完酒之后开车,撞到防护栏了。”
岳锋再次冷哼一声,看向吴臻硕大的脑袋。在他的印象之中,总是像带头大哥一样的吴臻一直都是一副稳重的形象,怎么也不像是胆敢酒后驾车的人。
“我家里又找人又求情,才把这事摆平的,”吴臻的大脑袋缓慢地往下垂落,“到现在,我们几个才终于明白。喝酒误事,真的不是瞎说。”
“哈哈。”
岳锋忍不住干笑出声,随即拿起筷子,从一盘菜里面夹起一片肉,塞进嘴里。
“看来,今天这场饭局,是‘诉苦局’啊?”
没有一个人接话。环绕四周的嬉笑声和吵闹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在陷入沉默之中的八人桌。
方博当即转过身,面向岳锋,摊开双手,露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其实,我最近也不怎么顺利。我之前一直在清河上班。但是,不久之前,公司突然倒闭。我找不到别的工作,再加上我爸生病。我只好回到北源来。”岳锋大口咀嚼嘴里的肉片。
“我们也没好到哪儿去,”张麒也夹起一筷子菜,“就是这样混着。整天喝酒,喝得都想吐。”
“我还好点,”方博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地抿一口,“不需要每天都喝酒,只是有时候快要跑断腿而已。”
没怎么说话的几个青年男人纷纷拿起筷子,开始夹菜。他们先后变得面无表情,像是觉得自己和这个话题没什么关系。
吴臻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拿起一根肉串,随即看向自己旁边的空椅子,并用另一只手拿起手机,飞快地回复自己收到的消息。
“哎呀!”
一个不算十分响亮、却十分清脆的声音从大量的杂音之中传出来,传到八人桌周围的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已经开始埋头吃菜的八个人纷纷抬起头,把脑袋转向大门的方向。他们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看上去略微单薄的身影正在奋力穿过几乎快要挤成一团的服务员和客人,向放着一张加座的八人桌小跑而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晚啦!路上堵车!”
体型略显单薄的青年男人灵活地从两个端着托盘的服务员中间穿过,一溜烟地跑到八人桌之前,抬起手,向吴臻打招呼。吴臻也露出对他的迟到见怪不怪的表情,向他挥手,示意他赶紧坐下。
岳锋歪过脑袋,看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青年男人。他嘴角一歪,露出带有几分惊讶的表情。从相貌和体型来看,这个人显得很斯文,戴着一副眼镜,皮肤白白嫩嫩,看上去有点像是娱乐圈的某些偶像明星。他顿时不由自主地怀疑:这个人怎么会是吴臻的朋友?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吴臻张开大手,向瘦弱男人的方向一指,“这位是谭楷,我的哥们儿!”
“大家好!”
名叫谭楷的青年男人当即转过身,向在座的每一个人点头哈腰,顺手端起放在桌边的茶壶,开始给空出来的茶杯添茶。
“哦……欢迎!”
方博率先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从谭楷手里接过茶壶,并向他点头还礼。
“欢迎!”
“欢迎!”
其他人也先后反应过来,露出带有几分不情愿的笑脸,并向谭楷鼓掌。
岳锋也抬起双手,象征性地拍两下手,嘴角略微向上一翘。
“啊?!”
谭楷突然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抬起右手,指向岳锋的脸,整个身体像触电一样连续晃动起来。
吴臻露出有些怪异的表情,看向谭楷的脸。张麒、白宏远等几人也先后把头抬起来。除岳锋之外,每个人都对谭楷的反应感到有些迷惑。临近的几张桌位上也有人被谭楷的叫声吸引。几个脑袋纷纷转向和他们的桌位只间隔一条通道的八人桌。
“你……你是……”
谭楷突然变得有些结巴,像是嘴巴突然不听使唤,又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岳锋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迷惑,盯住谭楷的脸,脸上露出带有几分怀疑的神情。
“白……白马银枪?”
谭楷像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突然下定决心一般,突然用力咬牙,右脚往地板上一跺,用力把脑海中蹦出来的四个字从嘴巴里挤出来。
两个脸色蜡黄、无精打采的青年男人露出更加迷惑不解的表情。吴臻反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稳稳地点头。
“你认识我?”岳锋下意识地回答。
“当……当然啦!去年的阴阳斗清河站巡回赛四强选手,我能不认识吗?”
谭楷当即露出激动的表情,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握住岳锋的右手,连续晃动几下。
“哎呀,大佬!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大佬啊!真巧啊!”
方博也露出带有几分欣慰的表情,看向岳锋和谭楷的侧脸,随即和吴臻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露出默契的笑容。
“你到底是……”
岳锋仍然不为所动,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手上也没有动作,只是任由谭楷摇晃自己的手臂。
“我是笔墨丹青啊!”谭楷眉毛一扬,“巡回赛的工作人员兼裁判!你们四个打半决赛的时候,我和另外一位裁判在执法另一场半决赛!”
包括白宏远在内的几个青年男人先后把迷惑的目光投向岳锋,再投向吴臻。
“他们说的是一款卡牌游戏,”吴臻当即为各位老同学解释,“岳锋曾经在那款游戏的地区巡回赛上打进四强。谭楷刚好是那场比赛的官方工作人员,也是裁判。”
“哦……你是裁判……笔墨丹青……”
岳锋皱起眉头,抬起左手,伸出两根手指,慢慢地捋下巴上的胡子。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在参加比赛的时候曾经见到过这样的一位裁判。事实上,大多数游戏比赛或者体育比赛的参赛选手都不会记得,自己曾经在比赛中见到过哪位裁判或者工作人员——除非某位裁判的判罚对他造成重大的影响,或者赛场上发生什么特殊变故。
“对啊,对啊!”
谭楷再次像小鸡啄碎米一样连续点头,双手继续摇晃岳锋的右臂,脸上流露出的喜悦似乎变得更胜几分。
“我知道,大佬可能不记得我!这没关系的!我记得!当时,我也在清河上学!当时,我手头刚好没有完整的卡组,没法报名参赛,又刚好赶上主办方招兼职工作人员,就去当工作人员兼裁判啦!”
张麒忍不住扭过头,看向谭楷,再看向岳锋。在他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哪个人曾经对岳锋显露出如此尊敬,甚至是崇拜的神情。他和很多普通人一样,对卡牌游戏完全不了解。
“不必,不必。”
岳锋摇摇头,抽出自己的右手,向谭楷摆手。
“你别叫我大佬。我不是什么大佬。叫我银枪,或者直接叫我岳锋,都行。”
“行啊!那我就叫你岳哥吧!”谭楷也收回双手,再次点头。
白宏远忍不住看向吴臻,再次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昵称,”吴臻再次解释,“在卡牌桌游界,每一个玩家都会有自己的注册昵称。和上网的时候用的网名一样。我本来也不知道,是谭楷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