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住王普眼睛这一层层纱布影影绰绰。对于王普来说，它们自王普出生的时候便存在，并且让他相信它们不可对抗，并且永远不会消失。古往今来很多自以为有知识的人给它们下了定义，或曰“神”。或曰“天”，或曰“纲常”。
不管怎么说，在这层层纱布的包裹下，王普看到的世界是混沌的。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他感觉到自己渺小且无力，他把这种感觉定义为无聊。王普在自己有限的一生里非常努力，所以他定义过很多的感觉，无聊只是其中之一。
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像王普这样无聊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都在更无聊的人的笔墨里壮志难酬，饮酒赋诗，垂死病中。但是在那些更无聊的人的笔墨之外，王普更多的时候没钱，我们都知道有钱可以日行万里，没钱就会寸步难行，一个剑客没剑会丢魂，一个剑客没钱则会丢命。所以王普经常勒紧裤腰带躺在屋顶上，天明的时候晒太阳，太阳落了数星星，星星稀了听肚叫，咕咕一声又一声。
我们现在这样想，像他那样有本事的人会感到无聊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因为我们身处在这样一个文明开放的时代，在我们的这个世界里，从古到今都有很多的台子，以供有本事的人上去耍耍，这是一种价值呈现。这个台子发展到今天，逐渐消去了它的形体，变得看不见摸不着，它们的设计者是一群匠心独具而可爱的人，这些人将这些台子设计得精美华丽，处于人人可知可见的虚拟世界里，并且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app”，取自西洋单词“application”，应用的意思。
中国自古有拆字的本事，真本事大约早已失传了，故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显摆卖弄，而不怕有人来戳穿我，并且戳着我的脊梁骨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混账的话”之类的话：
之于“APP”一词，我觉得也可以理解为“all people’s power”，意可以为“群众的力量”。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那就上台子上去舞一舞，耍一耍。若是他确实有了不得的本事，就会有一堆人满怀诚意而来，将他包装包装，打扮打扮，贴上标签，端放到最显眼的地方，以供世人瞻仰。这个时候便会有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甘愿为他掏空自己的腰包。
如果这个有本事的人凑巧还有点不要脸，他是个男人，就可以睡到多的了不得的女人，她是个女人，便有机会抱住胳膊粗得如巨椽一般的大爷，终其一生可以衣食无忧。如果他是个人格伟大的人，便可以引领一种良好的风气，让人们觉得这个社会充满真善。但是话都得分两头，如果这个站上台子的人弄虚作假，愚弄人群，又凑巧被揭发了，那他该祈祷自己出门的时候被车撞死，又或者吃面时候放香菜过多呛死，哪怕是被雷劈死也好，这些都要好过于落在被他愚弄的人手里。中国先民早就熟悉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如果他胆敢玷污了群众雪亮的眼睛，那么群众便会给他瞧一瞧伟大的力量。
王普躺在屋顶上的时候，在他的手边，有一方褐色的小布块（这个小布块是他给衣服打完补丁剩下的）。布块上面整整齐齐放着长约九寸，细若牙签的一叠草茎。这一叠草茎被王普用城外的山泉水洗得干干净净，茎绿根白，像是上好的翡翠雕琢。王普眯着眼，时而轻轻捏起其中一根来含在嘴里，青草的甜涩便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滴，在口腔里散遍开来。王普无聊的时候就是这样度过时间的。
在王普生活的年代，自然是没有这些“app”的，也没有像他这样有真功夫、有理想的剑客。台子倒是有不少，但是那些并不是王普的台子。
市集处有不少杂耍之人，但是那并不被认为是真功夫，比如胸口碎大石的力士总是自己挑石头，含油喷火的人也只想讨个噱头，顶大缸的人脑袋其实都磨秃了，于是不得已束个假发。说白了他们只想在这个世上讨个生计，并无什么非要实现的理想，他们和王普是不一样的。王普自从下山起就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胸口碎大石的力士却不想成为“天下第一胸口碎大石”，含油喷火的人并不想成为“天下第一含油喷火”，顶大缸的人也不想成为“天下第一顶大缸”，这样的理想对他们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只在每天清晨出门的时候，拜拜祖师爷，希望今天的表演既不要出什么意外，也不要客少鸟稀赚不到什么赏钱就好。
按理说，王普那年剑术大成下山，路上该遇到点匪盗以供他路见不平。随后他就需要一路去到全世界最繁华的长安城里，被成名已久的大人物们嚣张跋扈的子嗣羞辱。这个时候他就需要展露不畏强暴的精神，仗剑抗争，最好可以将事情闹大，越大越好，但是不能直达天听，否则骨灰都要被那一个穿着华袍，在御花园里彳亍着的老头给扬了。
众所周知，那个老头最是容不得自己的眼皮底下有如此扰乱治安的事儿的。
等到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的时候，王普就应该因为自己的弱小而敌不过庞大的势力，最后撂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类的狠话，执剑远去。但是他的豪言壮语要让另一帮大人物赏识。这个环节万万少不得的，否则也要被扬了骨灰。
这当然是不成功便成仁的活计，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需要有一些门道来提高当下剑客的成活率。
众所周知，那些将要赏识王普放大人物的耳朵都是长在脑袋顶上的（他们的眼睛和鼻子也长在脑袋顶上，故而我们长脸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是一片空白。所以如果你与这些大人物猝不及防之下来个照面，千万要稳住，不能把这修来的缘误以为是什么无面的鬼。），可是一般的小辈都年轻，年轻说的话总带着重量，所以话一说出来就要往地上掉，话掉地上当然就进不了大人物的耳朵里。为此，王普所活着的时代里衍生出来了一些职业，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专门把小辈们落在地上的话捡起来，拾掇进大人物的耳朵里。
有人想知道这个门道到底是什么，这并不是不传之秘，我当然也不吝惜告诉你们：
使钱。
当王普的那些话进入大人物的耳朵里以后，他们就会说出“我辈英雄皆少年”一类的赞赏的话，招王普为幕僚门客。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当事情发展到了这一道程序，王普才算是真正出道了。
但是这都没有。
他下山那天，师父正在喂着两只毛稀肉膘的肥母鸡。这一对鸡姐妹的来历是这样的：大约两年前师父带王普下了一回山，师父说是入世，其实就是帮山脚下一对罗姓的夫妇盖房子，劈柴，喂猪，将鸡赶进鸡笼里。那对夫妇养了不少鸡，便给了他二人两只，以为劳动报酬。王普内心欢喜，以为有鸡肉可吃，或者师父吃肉，他喝汤也行。但是山上后师父却将这两只鸡悉心养了起来。且三令五申让他不要起贪念，否则就要将他逐出师门。
王普坐在门槛上，眼观鼻，鼻观心，心想老母鸡，顿悟出这样一个道理来：我们的生活总是趋于一种规律性的平衡之中，但这一种平衡并不稳定，外来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打破现有的平衡。比方说，一向习惯睡到大上午的师父竟然为了这一对鸡姐妹做出如此牺牲，晨起喂食，暮来归笼，竟然未有一天旷工。如果哪一天这对姐妹去后山林觅食，师父还会心忧其遭遇不测，隔一会儿便站在门口张望，神情一如自己当年一个人去后山练剑回来看到的样子（一想到师父对自己的这般关怀被两只鸡抢了去，王普就心下大痛，更加坚定了几分吃鸡的决心。）——师父说后山上是有狼的，但是王普在山上呆了二十年，也没见到任何一只狼。
那两只鸡原本以为自己此生已有定数：那就是被这些同样两脚，却体格健壮的人类拿来祭他们的五脏庙。它们被那对夫妇交给王普师徒的时候，其中一只鸡还大喊大叫，王普看懂了它的言语，乃是这样一句话：吾命今日休已。
但是它们却猝不及防有了这样的好生活，心下大为感动，于是更为努力地长肉，没一段时间，便成了两只肉嘟嘟的皮球，山顶常有风，这两只皮球便在院子里滚来滚去，它们胖成了这个样子，以至于罗姓夫妇再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发现它们已经退化掉了爪子，双腿变成了两个浆，想去哪的时候，就在另一头使劲儿扒拉一下，反向使力，顺势便可以滚去它们想去的地方，也因此，这两只鸡的前进方向是随机的，王普的师父暮色时候要将它俩捉进鸡窝，要费好一番功夫。
王普的师父是一个跟这两只鸡一样胖的老头，我们不详其姓氏，王普也不知道自己的师父高寿。
王普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师父便是这般模样，等他长大了师父还是这般模样：这个老头脑袋圆润，脸泛红光，发量可怜，拼尽全力也只能够在后脑勺扎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小辫子。看起来好似一根猪尾巴。
与师父的脑袋比起来，师父的身体要更加的圆润，看起来是在一个小的皮球下安了一个大了许多的皮球（那个时代没有堆雪人这么一说，否则要更好比喻一些）。
这个大皮球太吸引人的眼睛了，如果有人是第一次见到他，必然会很没有礼貌地忽略他的四肢，然后忽的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作揖道：“失礼失礼。”然后这个老头以手抚肚皮，坦然笑道：“无妨无妨。”，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但王普知道其实老头儿心里头气得要命，回到家里要跺好几脚，又胖胖的手指指着门外大叫：“他妈的，什么东西，是不是”之类的话才解气。但这事儿怪不得别人。因为他师父的四肢确实很短小，而且与他的身体极不相称，老爷子抻直了两只手甚至搂不住自己的肚子，他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看到自己的脚丫子了。王普在山上练剑的时候，他从后山回到院子里，便会听到师父很无助地吼：“徒儿，徒儿，王普！为师鞋子不见了。”王普推开门，正见师父坐在加固了的床上扑腾着两只脚丫子，他的鞋子横竖躺在他的肚子正下方，正好看不见的地方。
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老头，但是我却并不准备说他。我们说王普下山那天的事情。不过我们可以把下山那天的时间线往前稍微拉长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