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普的电话还是打晚了，因为马玉良从他的办公室出来后，直接就去了离休老厂长徐耀先的家。徐耀先住在集团医院对面那栋上个世纪盖的那种预制板的老楼里。在丰城市，住这种用预制板搭建楼房里的厅级离休干部，恐怕只有他和老党委书记朱喜林了。
为了笼络集团离退休的老干部，孙子纯主政之初便在集团运动场附近的黄金地段盖了两排独门独院的二层小别墅，象征性的收点费用，分配给离退休的老领导。当时国家已经取消了福利分房制度，孙子纯这么搞，明显就是置党纪国法于不顾。员工们气不过，都把那些贴着米白色瓷砖的小别墅叫太平间。更让孙子纯下不来台的是，房子精装修后，以老党委书记朱喜林和老厂长徐耀先为首的那些老干部谁也不去住。害得孙子纯与崔树仁如同拜佛一样，没黑没白的挨家动员，最后还是徐耀先说了话，‘你们都搬过去吧，有我和老朱做代表就行了。但你们心里要有数，千万别上了他的贼船。’于是那些离退休的副书记和副厂长便都搬了过去。一年后，见朱喜林与徐耀先仍不肯搬家，孙子纯只好让房地产开发公司，将留给他们的那两栋别墅的隔断全部打开，改建成了老干部的活动室和健身房，还特意成立了一个老干部办公室，安排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小小子，在那照顾他们。
徐耀先开门见到马玉良，很是不解的问，“你找谁？”
“老厂长，我是咱们集团劳动服务公司的小马，你不认识我，但我可得认识你呀。找你是有点个人的事，想同您说一下。”马玉良故意放松语气调侃着说。
“那就进屋说吧。”说话间徐耀先让开了门口，将马玉良引到书房里。
仅十米左右的书房里有两个刷黄油并排立着的书架，紧挨着书架的是个一头沉的办公桌，桌子前边是一张老式藤椅，紧挨着藤椅的是很久以前单位发的那种铁制单人床。桌面上笔筒、砚台、水杯、报纸杂志更是堆得乱糟糟的。看到这里马玉良心想，孙子纯家什么样没有看到，即便与王大爪子家比，老厂长这家也差十万八千里了。他很想说几句感慨的话，寻思了一下又不说了。
徐耀先从门后取出一把折叠椅，让马玉良坐下后，自己坐在那个藤椅里。“小马，看着你有些面熟，你是不是在咱们老厂足球队里踢边锋的那个小马啊？”
“正是，正是我呀。老厂长，想不到你记忆力这么好，还能记得我。”马玉良很是惊喜的连声应着。
“这话说的，你给咱们老厂争得过荣誉，属于做过特殊贡献，我怎么会忘呢？”说话时徐耀先脸上已挂起了和蔼的笑容。
“老厂长，我算什么有特殊贡献啊？你和朱书记以及那些老领导才是有特殊贡献的人。对于你们俩人不去太平……不、你们不住孙子纯盖的小别墅，无论新老员工没有一个不挑大拇指的。”马玉良一激动，差点把太平间三个字说出来。
“好啦，别说没用的了，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啊？我都是下台干部了。”徐耀先强忍住笑，轻声问道。
马玉良将王玉普让他们下岗的来龙去脉说了之后，很是不忿的接着说，“老厂长，原来他安排在驻京办的那两个人都是废物，只会搞些迎来送往的事，连一个裤衩子都卖不出去。我们三个去了之后，四个下属厂的产品全都给他卖到北京去了，每年得多收入两三百万。那四个小厂长都把我们当成恩人，逢年过节都像拜佛一样看望我们，可王大爪子这个王八蛋不念我们的好也就罢了，还让我们下岗，这还有天理吗？”
“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啊？如果我在台上，就凭他这么胡搞，我不但得让大爪子下岗，还要给他处分，可现在我的话是一分钱都不值了。”徐耀先无奈的摇着头。
“老厂长，你是知道的，大爪子的外号绝不是浪得虚名，四年前他买煤矸石那事全集团谁不知道，一次就使集团损失了二三百万，他得搂多少钱啊。他搂钱的招数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刚到劳动服务公司不久，就与会计王彩云穿上了一条裤子。这对狗男女经常以出差为名到处旅游，仅去年一年报销差旅费就达八十多万元。这家伙还是孙子纯的一条咬人狗，谁对他们不满，他就张嘴咬谁。他们如此为所欲为，连起手来这么胡搞，早晚得把人心搞散了，把企业搂黄了……”马玉良见徐耀先认真在听，又接着说。
“你们这些离退休的老领导，一直联名在告孙子纯违法乱纪的事，全集团都知道。过去我不理解，现在我是感同身受，认识到你们才是真正的共产党人，他们就是隐藏在共产党中的败类。如果您信得过我，我可以把你们告孙子纯的材料，亲手送到中纪委去。”
听马玉良这么说，徐耀先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怎么会信不过你呢？但我想，你这么年轻就上访告状，对你影响不好。”
说这话的徐耀先心想，有人说这小子很讲义气，也有人说他是个黑白两道都混的泼皮无赖，连老婆都跟着别人跑了。我要是与他混在一起，还不得让孙子纯笑掉大牙。再说，他是不是孙子纯派来探我口风的，亦未可知，但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他。
见徐耀先没有认可他的话，马玉良摇了摇头，用掏心挖肺的语气说，“老厂长，你是不了解我，可能也听过对我不好的传言。那都是胡说八道，以前打仗斗殴的事的确有过，但偷鸡摸狗取不义之财的事，是一件都没做过的。你可以问问工会的张百成主席，在老厂的三大球队里，没有一个人不说我是最讲义气的人。老２０５车间那个眼睛有点发直叫张卓的孩子你知道吧？他父亲就是在“动乱年代”被人逼得跳楼的“大哑巴”。有一次几个小混混欺负他，让我赶上了，我对那几个混混说，今后谁敢再欺负他，我把他们屎打在裤兜子里。为此，那孩子妈妈特意到我家去道谢，现在没有一个人再敢欺负他了。我就是要学关云长关老爷，做傲上而不欺下的侠义之人，绝不做那种媚上欺下的小人，更不能做出卖你们老干部的奸细，那得被全集团人骂死的。”
盯着马玉良眼睛的徐耀先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还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盒中华烟和打火机递给他，“我不抽烟，你抽，没关系的。”
“老厂长，您不要客气，我不会抽烟。”马玉良摆着手说。
“胡说八道，你们这个岁数的年轻人有几个不会抽的，就是不会抽也得给我抽一根。”徐耀先硬是把打火机和烟，塞到他的手里。
马玉良尴尬的笑了笑，然后点着了烟。徐耀先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接着自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小马，你的话让我很感动，集团里的年轻人若是都能像你这样，孙子纯绝不敢这么胡作非为的。可惜，能像你这样有正义感的年轻人，实在是太少了。就说前两个月大闹孙子纯办公室的那个小梁吧，连工会的百成同志都很赞赏他。说他不但文章写得好，而且很有正义感，更不惧权势，我都准备让百成把他领到我家，同他好好谈一谈的。谁知没过两天半，那小子就销声匿迹，对孙子纯的事闭口无言了。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徐书记，那小子搞得集团大地震后，我去找过他，本想给他打打气，助助威，甚至准备把他举报的材料送到中纪委去，谁知那小子竟把我当贼防。知识分子脑瓜皮儿薄，而且心眼多，都是弯弯绕。俗话讲，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你可千万别指望他们能办什么大事。我先把话放这，别看我没有文化，只是个踢足球的，但只要孙子纯和王大爪子这类人不倒，我一定能做到举报不止，甚至得让他们寝食难安。”马玉良话说得气壮如牛，仿佛他是那个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
徐耀先又把水杯递给了他，见他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放下，笑着说，“小马，你没上访过不知道，举报这条路是相当艰辛的。我给你举两个例子，你就清楚了。退休办的老劳模李明博，几年来一直带着退休的老员工去省市、甚至进京去举报孙子纯。孙子纯拉拢腐蚀，威逼利诱，各种手段全用齐了，可明博同志就是不为所动，连家里的玻璃被砸了，也坚持带领大家上访不止。结果一天晚上，被人打断了一条腿，打掉了好几颗牙，住了三个多月的院，凶手却至今无法抓到。明博同志已经六十几岁了，还是个女同志，可她出院后，拄着拐仍然带着老员工进京去告孙子纯……这得多难啊。”
“这事我也知道，肯定是孙子纯他们找黑道上人干的。”马玉良愤愤不平的插了一句。
徐耀先点了点头继续说，“再就是我们这些离退休的老干部，把按着鲜红手印、联名举报孙子纯的材料送到了省里，十几个正副厅级的老同志联名举报贪腐分子，不说全国，至少在咱们省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省委书记非常重视，将批着‘如果情况属实，望严肃处理’的举报材料批给了省检察院的院长，省检察院转到市检察院要求他们严肃认真查处。结果市院拖了一年零八个月，不但没有立案，还发了一个报省检察院的文件，证明所有的贪赃枉法之事都是下边人干的，与孙子纯无关。数百万购买进口铝的外汇被倒卖掉，上百台的发动机不翼而飞，都成下边人干的了，只是抓起几个小喽啰顶包。这么大的事，退一万步讲，就算都是那几个小喽啰干的，也得定孙子纯渎职罪吧。不但没有给他定罪，还白纸黑字的写着，‘与孙子纯无关’。市院这么颠倒黑白的违法发文件，连省院的人都不相信。省反贪局的同志对我说，‘孙子纯没有问题，该处理谁就处理谁呗，怎么还会发红头文件证明他没有问题呢？这样的事绝不可能发生’。可偏偏就是发生了，而且市院还把那文件发给孙子纯一份。结果孙子纯把那文件在全体中层干部会上宣读一遍，还洋洋得意的说，咱们的市检察院是公正执法的楷模，绝不会冤枉好人的，想把下边人犯下的事，安在我的头上没有门。”
“怎么会有这种事……”马玉良张着嘴，说不下去了。
徐耀先嘿嘿一笑，“看看，连你都看出来不正常了。市检察院反贪局的领导，法律知识肯定比咱们都强。他们那份文件是报给省检察院的，却发到了被举报人手里，他们如此明目张胆与被举报人串通一气，能不知道是违法吗？可他们就是这么狗胆包天的干了……这说明什么？”
见马玉良张着嘴无法回答，徐耀先冷笑道，“这说明，在市里、省里都有孙子纯的保护伞，甚至北京那边也得有。所以我才说，上访举报这条路是非常艰辛的，特别是你们年轻同志，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走到这条路上。过去有句俗话叫，‘穷死不做贼，冤死不告状’，即便是在今天，举报孙子纯这类根基深厚的恶棍也是有风险，甚至是很危险的。你可以细想想，孙子纯是贪腐分子是肯定的，但专门惩处腐败分子的市反贪局竟会为了他抵制省委书记的批示，对比之下，让你们下岗，那还能算事了吗？如果你参与举报他的事被他知道，他们会给你扣上不服从工作安排，挟嫌报复诬陷领导的罪名，甚至让他领导下的集团公安处网罗罪名处理你都是有可能的……”
“那你与朱书记，还有那些老干部、老师傅为什么一直坚持举报孙子纯呢？而且你们还这么大年纪，企业的好坏已经与你们没有经济利益方面的关系了。”
徐耀先又笑了，这次笑是相当自信的，“因为我们相信，腐败分子的保护伞无论多么大，也遮不住共产党为人民群众打下的这片青天。他们下地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徐书记，听你这么说，我更有信心了，但我只知道王大爪子能搂钱，但具体怎么搂的并不知道。为了让他们尽快倒台，我该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做，只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小马，我这是保护你。你可能不理解，也不知道孙子纯他们有多么丑恶卑劣。他们这股邪恶势力，让我都吃惊，你想都不敢想，与他们斗有我们就足够了。说句实在话，多你也就是充个数，一旦既耗费了你的精力，又使你受了伤害，就得不偿失了。今后你也不用到我家来了，这不是不相信你，万一让孙子纯的腿子看到你与我们这些老家伙联系在一起，他会恨死你的。对我们他是毫无办法，但对你这样年轻人他什么阴毒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如果你像李明博那样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就对不起你已故的父母和老婆孩子了。”说到这，徐耀先想到了现在的马玉良可能还是光棍一条，但话说出口已经没法更改了。
“听我话，只要他们不开除你，即便让你下岗也不用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来企业一定还要靠你们的。”说完，徐耀先亲切拍了拍马玉良的肩膀，还把那盒烟硬塞在他手里。
从徐耀先家出来，马玉良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来时的目的没有达到，心里却畅快很多。老厂长爱厂如家只是听说的，爱民如子自己可是真的眼见为实了。孙子纯、王大爪子如果能赶上他的一个小手指，也不会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说的对，上访告状的路，能不走还是不走的好，但不修理一下大爪子，心里总是别别扭扭的。得马上给尚德山和周子和这两哥们打电话通个气，最好让德山先回来一趟，研究研究该怎么办。
拨通尚德山的电话后，他把王玉普要撤销驻京办的事，大致说了一下，然后告诉他，让周子和留下，把该整理的事项、账目等都捋明白了，并嘱咐他马上赶回来。尚德山在电话里说，二哥，用不用我把驻京办的牌子现在就扛回去？
“不用，我已经想好怎么对付大爪子了。”马玉良底气很足的说。
刚放下电话，王玉普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玉良啊，你在哪呢？”
“我能在哪，在家熬稀粥呗。”马玉良不阴不阳的说。
“别胡闹了，赶紧到我办公室来，有好消息要告诉你。”王玉普很是亲切的说，好像他们是从没闹过矛盾的老朋友。
“我们都成失业者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呀？刚才我已经给他们两个打电话了，明天他们就把驻京办的牌子扛回来，今后我们哥仨只剩下吃软饭这最后一条路了。”马玉良的话里全是钉子，语气也是破罐子破摔式的。
“你这小子，真是一点也沉不住气。你走以后，我想了想你们风餐露宿，兢兢业业为公司谋取最大经济效益的事，心里特别不好受。于是特意去了一趟集团，向董事长汇报了你们这几年为公司做的贡献，是其他公司驻京办没法比的，不应该一概而论，请求他别撤销咱们公司的驻京办了。孙董事长同意了我的观点，并指出像咱们公司驻京办这么有突出贡献的单位，不但不应裁减，而且还要增强力量。我刚才已经与公司其他领导通了气，决定再给你们增派一名工作能力强的同志。你赶快过来吧，看看派谁过去合适，或者你挑人也行。”王玉普一副秉公办事的口气，认真说着。
“王经理，你这一会是风，一会是雨的手法，别说他们两个，连我都被你弄蒙了。你是不知道啊，那俩小子一听你要撤销驻京办，都乐坏了。异口同声的说，王经理这是要救他们脱离苦海，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求爷爷告奶奶低声下气的给那些批发商说小话了。特别是听说媳妇出马后，他们便可以舒舒服服的吃上软饭，马上就要把驻京办的牌子扛回来了。”说这话的马玉良斜着眼睛撇一下嘴，就像王玉普站在他面前一样。
“你这小子，一点正形也没有。与你说正事，你偏屁的溜的，都是我把你惯的，赶紧给我过来。如果再与我油嘴滑舌的，当心我踹你。”王玉普好像有些不耐烦了。
“好好好，大老板你可千万别生气，我马上就过去听您吩咐。”放下电话，马玉良用力吐了一口粘痰，卡吧几下眼睛想，“娘了个蛋的，这小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