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我儿子昨天刚告诉我的！咱们这个小区真的有可能被纳入新一批的拆迁范围呢！”
“屁！你就瞎扯淡吧！你到现在还信你儿子的话？他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哎呀，你就信我一次吧，我的好姐姐！这是真的！你要是不信，你看这条新闻！新闻总不会骗你吧？”
“新闻怎么就不会骗人啦？就这个又脏又乱的老破小区，上过多少次新闻？多少次都有人喊着‘要拆迁，要拆迁’？哪一次是真的？你快别做那天上掉馅饼的美梦啦！”
两个中年女人肩并肩地从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的楼梯上走下来。其中一个女人胖得像个硕大的圆球，整个人足足占据楼梯表面将近三分之二的面积，脸上的五官全都被堆成一团的赘肉挤得几乎看不清，肚子和双臂上的肥肉看上去快要把她身上的衣服撑破。她说话中气十足，声若洪钟，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昏暗而又空旷的楼道里反复回响。站在靠近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的那一侧的女人则瘦得形销骨立，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多少肉，隔着皮肤就能够看到被包裹在里面的骨头的轮廓。她身材细长，几乎比宽度是她两倍的胖女人高出大半个头，大片的麻子几乎完全覆盖住除去五官之外的整张面部皮肤。两个外表差异如此之大的人挤在同一条楼道里，还勾肩搭背地往下走，看上去显得无比滑稽。
岳锋刚好推开自己面前的房门。刚刚看到两个女人从他楼上的楼梯走下来，他便重新把房门往里拉，以免房门撞到几乎无法在楼道里转动身躯的胖女人。等他透过门缝看到两个女人走过他的房门口之后，他才重新把房门拉开，嘴角露出带有几分不屑的冷笑。
他知道，那个几乎快要倚靠在胖女人身上的瘦女人，是他家楼上的住户。除这个女人之外，这栋楼三楼以上的房子几乎已经全都是空的，再也没有什么人住。由于整栋楼乃至整个老旧小区的居住环境越来越差，很多老住户都已经搬走，不再住在这里。当他几年前回家来看，并无意中爬到楼上去看的时候，楼里的大多数房子就已经是大门紧锁。只有散落在楼道角落里的几件废旧杂物能够作为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证明。
他从门边的鞋柜上拿起从家里的柜子中翻出来的一桶茶叶，走出房门，重新锁好门，向楼下的店铺走去。
“小锋，还有吗？”
看到岳锋重新走回到店铺之内，牛忠便忍不住把脑袋转向他。他用左手夹住原本叼在嘴里的烟，右手打出自己挑选好的一张麻将牌。
“有啊，牛叔，”岳锋举起自己手中的铁皮桶，把用红纸包裹住的铁皮桶的侧面展示出来，向围坐在麻将桌的四个方向的四个中年男人挥舞铁皮桶，“不过，这是最后一桶。”
“嗯……好吧。”
牛忠眼珠一转，看向坐在他左、右两侧的两个中年男人。这两个中年男人都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一个正在看手机，另一个正在闭着眼睛抽烟。他们两人的手边都没有茶杯。
“最后一桶就最后一桶吧。我们都先省着点喝。等到你爸出院之后，我们俩再好好地和他喝两杯吧。”
“是啊，”坐在靠近店门一侧的马全随口附和，“我们两个的身体也有毛病，都没法再喝太多的酒，只能喝茶啦。”
岳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走向柜台，拿出刚刚被洗刷干净的玻璃壶，把铁皮桶中的一份袋装茶叶放入其中，随即重新开始烧水。
等到电热水壶上重新开始冒出热气，他转过身，看向坐在小房间里的圆桌周围的三个老男人。这三个头发已经略微有些花白的老男人正在打斗地主，分别坐在三个不同的方向。他们的嘴里也叼着烟，面前摆放着各自的烟盒和打火机。大片的扑克牌随意地散落在圆桌上，有几张几乎快要掉到地板上。
自从他正式让停业一段时间的棋牌室再次开始营业之后，来捧场的客人屈指可数。除去牛忠、马全和他们带来的那几位麻友之外，来消费的客人便只有这几个爱打扑克的老男人。在这几天里，他把自己老爹老娘认识的所有朋友和每一位曾经常来棋牌室里面消费的老客户都通知过一遍，甚至还去找过时常聚在横穿整个小区的那一条马路中央下棋的那一群老人。然而，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成为重新开业的棋牌室的新消费者，甚至连只是愿意在表面上过来捧场的人都没有。电话里的那些“老朋友”、“老同事”纷纷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三阻四，不是说自己工作忙，就是说自己家里有事；下棋的老人更是一听说棋牌室要收钱便连连摇头、摆手，任他把一张嘴说破也绝不肯挪动一步。在这一段时间里，如果不是这勉强能够凑起来的一桌麻将撑起门面，他便只能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每天对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手机。
水烧开之后，他重新端起电热水壶，泡好一壶新茶，依次为每一位客人面前的茶杯添满茶。添茶完毕之后，他就把玻璃壶放回到柜台上，扭过头，看向店门之外的马路。
马路对面的另外一家新开业不久的店铺的门口正有一群人在排队。那一家店铺同样是一片没有围栏的老旧小区中的一栋临街老房子，排队消费的客人却已经从店铺门口延伸到马路边缘，整条队伍排成一道几乎把人行道完全截断的弧线。他无法从他所在的位置看到那一家店铺里面的具体情况，只能从招牌的装修风格上面看出，那是一家按照最近流行的装修风格布置的饮品店。以年轻女性为主的顾客正三两成群地从店门中走出来，一边交谈，一边喝着手里的饮料。
“叮！”
清脆的手机提示音响起来。
岳锋露出带有几分迷惑的表情，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手机，看向手机屏幕。
从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是一条只有三个字的信息：忙啥呢？
岳锋忍不住干笑一声，抬起手指，打开聊天页面。他看到，这条信息上方的署名也只有两个字：方博。他当即用最快的速度回复：帮我爸看店呢。
几秒钟之后，下一条信息便从聊天页面上跳出来。确切地说，是两条连在一起的信息。上一条是一个圆脸表面流下一滴汗水的“流汗”表情符号；下一条则是一行字：不会吧？你真的要和一帮老大爷一起混日子啊？
岳锋再次干笑两声，抬起双手，把手机平放到柜台上，迅速地回复：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啊？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咔！”
刺耳的摩擦声从小房间里传出来。
三个老男人先后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把自己的烟盒和打火机重新装回自己的衣袋里。坐在靠近房门的位置的老男人率先走出房门，走到柜台前方，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表面已经磨损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的钱包，从中抽出两张钞票，递到岳锋手里。另外两个老男人则面无表情地往门外走，什么话也不说，甚至没有丝毫反应。
“嗯……您各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岳锋忍不住一愣，但还是下意识地把钞票握在手里。他自己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使用过现金。此时此刻，突然看到有人给自己现金，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不适应，身体本能地向后倒退一步，差一点撞到自己身后的柜台上。
头顶已经秃得只剩下几丛黑白相间的发茬的老男人没有再说什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把旧钱包重新放回衣兜里，跟到自己的两个同伴身后。三个老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店门，向十几步远处的另外一栋老居民楼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店里的每一个人的视线之中。
牛忠、马全和另外两个中年男人毫无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搓麻将。堆放到麻将桌的中心的麻将牌越来越多，几乎变得和散落在圆桌表面的一整副扑克牌一样多。
岳锋把堆放在圆桌上的扑克牌重新归纳好，并将它们重新收拢到纸盒里，随即把纸盒重新放回到盛放各种棋类和扑克牌的抽屉里。他重新拿出手机，看向屏幕上新弹出来的消息。
方博发过来的新消息是：今天晚上老同学聚会，要不要一起来？
岳锋不由自主地冷笑一下。在他的印象中，方博不是一个外向的人。这一个老同学似乎从来没主动组织过聚会或者饭局。上学的时候，方博几乎只会蹭饭，从来没有请别人吃饭的时候。他当即回复：
聚会？这又不过节，为什么要聚会啊？你不知道我最近手头困难吗？
方博发送消息的速度丝毫不慢：
哎呀，就是几个老同学一起吃顿饭、聊天、叙旧，没啥别的。大家已经说好，都不喝酒，花不了很多钱啦。
岳锋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有什么问题。他抬起手，装模作样地揉眼睛，随即回复：
你这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啊？还不喝酒？你们到底是要干嘛？
这一次，方博回复消息的时间比上一条消息长一倍：
借酒消愁愁更愁嘛。我们几个都已经明白，喝酒不能解决真正的问题。
岳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转过头，看向埋头打麻将的几个中年男人。确认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自己之后，他再次大笑几声，随即在手机上打出一段话：
看这样子，你们几个都大彻大悟啦？
方博再一次发来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随即回复：
你到底有空吗？如果有空，我就捎上你。
岳锋嘴巴一歪，点点头，把电热水壶里面的水全部倒进玻璃壶，走回到柜台后面，用两根手指回复：
行。你还记得我的地址吧？我家的店就在楼下。
半分钟之后，方博的新消息才从屏幕上弹出来：
当然记得啊。我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几个人在你家店里打扑克的事呢。
四个中年男人付账并离开之后，棋牌室再次陷入空空荡荡的状态。
岳锋坐在椅子上，把手机插上充电导线。他没有再打开任何一款游戏，而是打开网页浏览器，漫无目的地看不同的网页。
二十分钟后，一辆银色轿车缓缓地停在棋牌室的门口。清脆的喇叭声顿时从车头的位置传出来。
岳锋干笑一下，把手机连同插在插座上的导线一齐拔起来，向店门前方的马路走去。
“嗨！”
岳锋刚刚走出店门，一声响亮的招呼便从轿车中传出来。
副驾驶位置的车窗缓缓滑落下来。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个身穿工作时穿的正装的年轻男人。他抬起双手，一边向岳锋挥手，一边扶自己鼻梁上的眼镜。
“嘿！你还穿得人模狗样的啊？”
岳锋眉毛一扬，抬起手，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面的老同学招手。毫无疑问，这个人正是给他发信息的老同学，方博。
“刚下班嘛！”方博露出爽朗的笑容，用手掌拍自己面前的方向盘，“先上车吧！”
岳锋当即拉开自己面前的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把座位往身后调节。以他的身高，一般的轿车的前排座位显得有些狭小。
“最近怎么样？和老大爷们合得来吗？”
方博当即踩下油门，沿着马路加速向前行驶。轿车迅速地驶过一栋又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并先后穿过一个丁字路口和一个十字路口。
“有什么合不来的？压根就没有多少人。”
岳锋转过头，把右臂搭到车窗边缘，右掌托住下巴，漫不经心地扫视从自己身边向后退的居民楼。这些老旧的居民楼全都历经多年的风吹日晒，楼体外表斑驳陆离，到处都是破损和污渍。
“不是吧？你爸不是有很多牌友和老客户吗？”方博露出带有几分吃惊的表情。
“他们都不来。”
岳锋用鼻腔低哼一声，看向正前方。正前方的十字路口刚刚亮起红灯。
“你应该能明白。现在，大多数人都只想在网上玩牌，懒得出门，更不愿意多花钱。哪怕是中老年人。哪怕上网也要花钱。”
方博呼出一口气，轻踩刹车，拨动右转向灯，转动方向盘，让车变道。轿车顺利地避开已经在路口停下的几辆车，驶入右转道，随即向右转。
“那……那你爸的面子就那么不值钱吗？”
“他还有什么面子？面子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服穿？”岳锋忍不住露出带有几分不屑的表情。
方博没有再回答岳锋的话，只是稳稳地开车。
轿车渐渐离开破旧的老城区，驶入一条宽阔的大路之中。车道上的车和人行道上的行人骤然增多，马路两侧的高楼大厦和商铺也越来越多。
“哎，咱们到底去哪儿吃？”岳锋率先打破沉默。
“老地方，”方博的语气变得平淡下来，“叙旧嘛，还是老地方最好。”
岳锋坐正身体，点点头，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轿车在一个丁字路口右拐，随即转向位于丁字路口交叉口的一家饭店。这家饭店的规模不算小，足足占据位于一整排居民楼之下的整个商铺，硕大的招牌工工整整地悬挂在大门之上。大批的客人正在大门口进进出出。守在门口的服务员早已忙得不可开交。
“没地方停车吗？”
岳锋忍不住抬起头，伸出脖子，双眼迅速地扫视饭店前方的停车位。原本宽阔的停车位早已被不同型号的车占满，没有一个多余的车位。
“是啊，”方博露出带有几分尴尬的笑容，“和咱们当年吃散伙饭的时候一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