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无禹裂开的胸口顿时弥合了，看到李华就像看到了热奶茶的温润的吸管口，也就是说在这个没有遮蔽让人厌恶又可怕的世界，再次被证明自己不是孤身的一人，他想到了与李华、方便震一起偷藕的那些天，那是在放学回家的路的另一条上，有一片藕池，水最多淹到大腿根，他们撸紧裤子，排成前后一排，往池中心淌水，方便震在前面带路，李华善后，三人一边用脚探测藕的大小，一边警觉地探测四面是否有人跑过来。梅无禹觉得那时候干缺德事的慌张真不比现在弱，如果…
“嘭！”
李华对准梅无禹的上方又开一枪。
梅无禹抬头看见上方的水怪，水怪胸口挨了一枪后发出令人惊惧的嘶叫声，声音像几个成年女人和男人同时尖声怪叫，处在旁边有让人作呕的冲动。
李华扔掉已经空了壳的霰弹枪，退几步抽出墙面的鱼叉，他已经有那么点信心能战胜这些水怪了，即使它们又高又壮速度又快甚至能站在水上再加上自己又失去了枪。
水怪落地，两步就来到李华面前，钢铁般的手臂同时对着李华一抡，李华来不及用鱼叉抵御，肩上实实挨了一顿，向右飞去，撞到船头，侧身倒地，嘴里吐出来一口混合着粘稠口水的鲜血，鲜血马上被湍急的雨水稀释不见。
李华猛地爬起来，做出准备姿态，可左手如被钢筋一击贯穿，肌肉生生撕裂，一只手不听使唤了。他只能盯着慢慢走过来的水怪，暗自喘息着，只有一个办法了，李华将手放低，缓缓下降，鱼叉距地十几厘米时，手指、手腕同时着力，鱼叉朝右下飞去，旋转着滑到远处的、靠在栏杆上的、有气无力的梅无禹的腿边，他相信他，因为按现在的情况来看，背部撞在栏杆上，怎么撞都能很快恢复。
李华大喊：“打他的头和脖子！”声音像漂在无底的、茫茫大海中的一块看不见亮光的灯塔，隐隐约约传到前方的人的耳朵里。
水怪伸手冲击李华的脖子，卷住脖颈，死死按在船头。
李华的舌头被挤到了牙齿外，抵着嘴唇，喉咙卡出“咔咔”声，眼睛爆出细血，他用脚猛踹水怪的肚子，水怪闷叫了一声，但它退一步就躲开了李华的攻击，长手仍然能扼死眼前的这个人类。
李华脑子一片空白，他想想些什么，可是脑子掉了齿轮，怎么也转不动，想那个女生？呃，是吧，不是吧！要死了？是的！想买艘海船？梅无禹为什么没对王佳莹表白？怕那条恶狗？我死了梅无禹不就活不成了？是的！是的！
李华失焦的眼睛渐渐恢复过来，他感到栓住脖子的东西松懈了一些，被挤在脑子里的血液找到了缝隙开始疯狂往身体的各个角落冲刺，他的视野一片模糊黑色，几秒后又能看见东西了，雨帘中水怪的胸口凸出三个尖锐的铁针，他马上明白这是梅无禹干的。
李华的左手恢复了力量，双手掰开颈部松动的木条，豹子般落地，两步来到水怪身后，跳身抓住鱼叉杆子，抽出来再自下向上戳进水怪的脑子。
水怪高大的身体直直倒地，躯体上无数的小触手一样的东西丢了魂似的弹动着。
李华有信心战胜这东西是因为他发现身体的速度和抗挨打的能力变得难以置信的强壮，从驾驶室摔下来没事，从地上爬起来捡枪再开枪用时不过三秒，所以，得出了一个结论，不是他疯了就是世界疯了，疯就疯吧，一起疯算了。
李华取出鱼叉，过去扶住曲着腿弯着身子、摇摇欲坠的梅无禹，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处于要睡不睡的状态。
两人进入了一楼方门里，李华扶着梅无禹坐下，说：“你先在这待着，我去二楼开船。”
梅无禹点点头。
船身忽然左右摇晃，李华忘了件事，水怪可是有几个足球队的数量啊，才干两个就以为世界和平了，紧张总是让人忘掉重点，他转身朝向船头，一只水怪趴在那，船又晃一下，右边出现一只水怪，再感到一阵晃动，左边出现一只水怪，他紧握着鱼叉走到雨中，后方、左后方、右后方、前方，四面八方陆续出现水怪，李华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场景，这就是各路鬼怪围着审判李世民嘛，他很有信心死在这些怪物手里，这根本就是一场狩猎者的狂欢。
水怪好像没有攻击的意思，发出异样的叫声，像清晨的一颗枝繁茂盛的树上的密集的鸟儿叽喳乱叫，“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水怪一只一只的跳入水中，像是狂欢之后的散席。
最后一只水怪站在船头，李华以为它不想走，盯着它，看清楚了它，心惊起来，他的头是正常人的头，而不是烂木头，但是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在大火中烧焦了的、本应该躺在病床的人站在了风雨交加的、颠簸的船头上，李华上前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水怪却倒身消失。
李华同时看到了船前方的场景，黑色的幕帘链接了天空与洪水，无数箭雨绕着它旋转，浑厚的云团被搅成肉酱，那是一团巨大的龙吸水，难怪水怪会跑，被卷进去都要死。
李华迅速反身奔向驾驶室，梅无禹已经站在方门里，他的伤好多了，也看见了远处的黑色幕帘，大声问：“怎么了？”
“龙吸水！”
李华在风雨里的驾驶室给渔船调整方向，渔船开始横着向前走，或者斜着向前走，或者倒着向前走。
“怎么办？”李华问已经来到身后的梅无禹。
“不知道！”梅无禹大喊，窗户吹进来的暴雨淹没了他的声音。
两个人僵硬地看着前方，听天由命现在是唯一的选择。
“抓紧！”
铺天盖地黑色，摧枯拉朽的旋风，白色水花在水柱外围旋转，暴雨往上飞，黑色的水柱里有变形的车子、断裂的水泥柱子、床头柜、电冰箱…
渔船在水上抽搐跳跃，各种设备被吸上了天，拖网一端系在甲板的转轮上另一端缠在飞上天的设备，水柱如一头狂暴野兽紧紧咬住一根缠在玩具船尾部的细绳子，渔船猛地转向，尾部对向猛兽，死死抱住铁管的梅无禹和李华被强大的惯性拉开，丢出窗外，在甲板上滚到了栏杆，然后向天空飞去。
两个人的手本能地攥住钢管，身体随风斜着向上，如两张无助的纸片人，梅无禹感觉能听到钢管被捏瘪的声音，但这一定是幻觉，他的眼睛、耳朵、嘴巴被窒息的、暴虐的、寒冷的东西堵住了，冰冷快要侵袭到了脑子的核心，全身的皮肤脂肪寒透了，他只能察觉到手骨还残留着一丝温度，通过这点温度，让他紧紧抓住着栏杆，他想，李华也正在经历着这种痛苦。
他们，要一起死了，但他不想死，还有好多好多遗憾没弥补呢，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做呢，不能刚想要做点什么就被踢出局啊，再见那个人的机会也不给了么，大学偶尔在社交软件里说几句没边的问候，也能见到她的朋友圈…忽然觉得大学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美好的记忆点也没有，只是见过许多没见过的东西，许多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许多无聊的、浪费时间的活动和表格，还有装腔作势的办事处的老师。
李华两手紧紧抓着栏杆，他转头能看见梅无禹拼命卷住栏杆，他觉得自己与梅无禹像两只蚂蚁，两只在什么也不是的宇宙里做着什么也不是的事情的想要活下去的蚂蚁，他感受了几声自己的微弱的心跳，暗自发誓，如果能活下去一定要找回那个他一直不敢再联系的女孩…
渔船被掀翻，侧面翻倒，两人没入水中…
梅无禹被嘈杂的、刺耳的声音吵醒，睁眼是浑浊的黑色，模糊的低沉白光从一侧打进来，湿润脏污的水汽萦绕周围，他坐起来，头晕目眩，呼吸着反胃的高含水量的空气，对外面的雨声厌恶透顶了，好像有很多事不记得了，好像遇到了暴风，水柱，他还活着，李华呢，李华呢…
梅无禹朝灰白的光摇晃地走去，看到门外熟悉的甲板，烦人的雨打在上面，他认识到这是船在行驶，那么，当然是李华在开！他感叹两人真是命大，想到了《霍比特人》里矮人逃出精灵城堡的那段，一群人站在酒桶里飘在激流上，半兽人来一群死一群，砍一排的头如砍西瓜般轻松，游戏一样的场景让人瞠目结舌，梅无禹不禁轻声哼笑一声。
他穿上角落里的黑色雨衣，走出门，穿过甬道，踏上楼梯。
驾驶室的门没有关，关不关已经没有关系了，所有的玻璃消失了，所有的没有固定的东西都不见了，这艘船成了名副其实的空船，尖啸的雨和风从窗户笔直涌入、从铁门笔直倾出，穿着雨衣的李华的背影像一根粗壮的黑色树干，水打在上面，然后流下，然后打在上面，然后流下。
梅无禹裹紧雨衣倒着身子向前走，终于来到了驾驶室，他听到李华在大声哼着曲子，“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歌的名字很容易猜出来，《On my own》，原唱嘶吼着唱出来的一首歌，他不懂什么意思，但挺好听的。
李华转头看了眼梅无禹，他的脸上绑着黑色布带，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眨了眨，意思是你醒了。
然后，继续开船。
同兴商场出现在前方，原来被小型游艇追逐的时候，渔船是往去学校的反方向行驶。
“同兴里有个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