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前尘旧事·十六
等人跑远了,墨兮拿脚踹了踹那卷床单,没好气的道:“喂,人都跑了,出来吧。”
于是夜倾便从地上爬起来,抽丝剥茧的褪下湿被单。
他整好束发着装,嘴角噙着笑:“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不必了,怕了你了。”墨兮甩开衣袖背过身去。
方才与他过招,墨兮抽着水绳与他胡乱打了一通,便是一招都没落在他身上,墨兮哼着气又坐回小板凳上。
经过方才一场乱斗,虽是没把夜倾打成软柿子,怒火却也泄了大半,眼下就不再同他追究了。
墨兮重新从地上捡起一条混了泥的衣裳,在水盆里搓圆揉扁:“喂,是怎么进来的。”
知道是在问他,夜倾便答:“如你方才所见。”
变成她的模样,进烟渚畔就成了随心所欲的事。
墨兮是个万事随性子胡来的主,在旁人印象中亦是如此。
因此,不论她做什么事都顺理成章,更不论她会何时何地,出现在何处了。
墨兮赌气不瞧他,默了一会儿,从嘴里冒出一句:“别顶着我的脸做坏事就好。”
她竟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夜倾记下了她的话,忽而想起了什么,他唇角微弯,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望着墨兮,打趣道:“你在这烟渚畔,德高望重?”
“过奖了。”墨兮头也不抬,把衣裳翻了个面,胡乱回道,“也就是个鬼见愁吧。”
“难怪。”夜倾笑出了声,同墨兮说起方才经过。
起因是杳嫣师尊向他下达了新任务,夜倾就向君玖要了一颗化形丹。这化形丹有两个时辰的效用,期间可以任意化形,夜倾拿了药,便琢磨起人选来。
在这烟渚畔中,最合适的人选必定是墨兮无疑。
以墨兮的性子,做什么都不奇怪,因此,根本不必担心身份暴露!
几队巡逻而过的,看着墨兮就当没看着。即便是遇上守门的,也没人敢拦……这不都怕挨揍嘛!
于是乎,夜倾化作她的模样,大摇大摆的进来。
想及君玖暴露的原因,这次就吸取了教训,夜倾进来了也不急着寻宝贝,四处走走看看。
恰好进来沉墨堂,就遇到了与她捣乱的言字辈孩子,夜倾刚上前,他们便如同见了鬼一样,怪叫着跑开了。
如作鸟兽散。
夜倾纳罕一阵,想到墨兮又是哭笑不得,她定是平时没少做些“好事”来。
如此,他干脆循着这些孩子方才的方向寻去,恰好遇上墨兮。
夜倾作回忆状,学着可笑的动作:“好像……其中有一个,喊着‘她姑奶奶又来啦’……”
墨兮脸一黑,把衣裳往水盆里重重一丢:“这回非把这群小兔崽子,揍得他姑奶奶都不认得!”
夜倾看着她笑,好看的唇角弯着:“果真有过节?”
“那群小兔崽子里,是不是有个头顶三戳毛的?”墨兮睨着眼睛问。
他稍加思索:“确有。”
听得回答,此事板上钉钉。
墨兮哼了一声,起身向他展示这一片半狼藉地:“瞧见没?他们的杰作。”
夜倾窄起双眼。
他刚想开口,却听墨兮凉凉道:“习惯了。”
只因在族人心中,她始终是个外人。
墨兮从盆里捞起衣裳,拧干后起身,挂回杆上,又弯腰随便拾了一件,丢回水盆里。
水花四溅。
从她有记忆开始,什么非议啊刁难啊指指点点的,就从未断过,她早该习惯了。
只不过她不认命。
墨兮继续搓洗衣裳,夜倾望着她忙碌开去,就帮着打井水替她续上。
“别忙活了,我可受不起。”墨兮头也不抬,“前几日谁说着讨厌我,该离你远远的?”
夜倾失笑:“是我。”
墨兮虽对他怨怼,嘴上这么说着,可再见他,心头还是怀着侥幸,与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丝窃喜。
那日说是寻她道别,到后来却演变成单方面的驱赶,令墨兮怕上了一件事。
就是从他口中听见四字,“我讨厌你。”
“或许还得叨扰一阵。”他道,“我受师尊之命,来寻一物。”
“无事不登三宝殿。”墨兮挑着眉,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上次是我的镜子,这次你们还想要点什么啊?”
“们?”夜倾笑着否认,“此行只有我一人。”
此时的夜倾并不知,除了他外,血煞也在烟渚近旁伺机而动。
墨兮皱眉:“一人?你来送死的?”
上次他们一窝三个来了也没讨了好处,反而个个都受了伤,这次就来了夜倾一人?
墨兮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夜倾只笑笑并不解释:“我来寻一曲,名为独溯。你可知它被放置何处?”
“你想都别想啊!”墨兮倏然站起了身,“那可是烟渚秘宝,我劝你还是别打天曲的主意。”
“此话怎讲?”夜倾背对着夕阳日暮,昏黄将他衬上一层朦胧。
“老实说,没戏。”墨兮撇撇嘴,“能内院里待着的,都是些老古板。别说你一人,就是加上我在旁打掩护,也没法子。”
内院高手云集,能活至今的,个个都是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守过边疆,身上戴有功勋的老人物了。
闻言,夜倾却是如释重负:“如此甚好。”
墨兮不解。
“这不是你所愿吗。”夜倾坦白道,“在烟渚,我也没想过任务会成功,不过是师命难违。更何况,若再加上你,难度便更大了。”
说罢,他无声笑笑。
夜倾不想任务成功,只因此事牵扯到墨兮,不想害她受罚,亦不想她因自己受到师尊牵连。
闭上眼,他仍能忆起她在雨夜之中不顾一切,拼了命靠近自己的模样。
她扛起自己,她骂骂咧咧,可那双紧握的手……却从不曾放开过。
这样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墨兮是第一个。实话说,他不敢冒险。
他舍不得。
墨兮却记着仇,想起他在客栈赶自己走,她会错了意:“是是是,我多惹人厌啊。”
她丢下剩下没洗的衣裳不管,拍拍屁股走人了:“告辞,恕不奉陪。”
留下夜倾一人,他不解释,也不能解释。
于是,墨兮离开,夜倾便留下替她收拾残局。墨兮回房,他便把剩下的衣裳都洗了个干净,再抻开晾好。
终于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这帮小兔崽子约好偷摸着赶来送第三波惊喜。
趁着大人们都睡下了,他们便偷偷溜出屋,而“她”还在这方洗衣裳,时机刚好。
听说女生都怕虫子,他们便不知从何处抓了一大盅蟋蟀回来。
可此时的“墨兮”,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主了。
好比是鸡蛋碰石头,碰了个稀碎。
夜倾大手一扬,全部抓了,把蟋蟀一只只喂下去,哪个敢哭闹,便多喂上几只管饱。
待虫子一只不剩,夜倾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了人。
这黑灯瞎火的,孩子们并看不清来人是谁,只当是自己做了场噩梦,可肚里蟋蟀的动静却是无比真实。
真实得令人作呕。
可惜这夜还没消停,墨兮是何等记仇的主,便是在言字辈家门前就埋伏好了。
没等小兔崽子哭咧咧的回家,就被墨兮当场截胡。
她阴恻恻的笑着:“总算等到你们啦。”
于是乎,小兔崽子们当场就哭得稀里哗啦,没等墨兮脱了裤子狠狠打一顿,这哭喊就引得夜里灯火通明。
大人们开门一看,墨兮百口莫辩。
原先墨兮还想着一手抱俩,再捆踹着一个自己走,到了个安全之处,就好好揍一通好报今日之仇。
可如今嘛……
得,一群族人没等穿戴整齐就围住了墨兮,墨兮尴尬万分:“啊,这是你的孩子啊,你看看,吃得多壮实!”
说罢她拍了拍其中之一。
一群孩子里,就头上三撮毛的哭得最为厉害,声音高亢,边哭便吐,结果满地吐出滩绿油油的东西。
墨兮的表情变得尤为古怪,她有一瞬怀疑自己得了失忆的病症……
这方还在哭,老一辈的心疼孩子,起夜隔着大半个楼房就找了过来。
人越来越多,墨兮想开溜,却动不得。
她挠着头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我是想揍他们来着……你看,这不还没动手嘛……”
孩子里一个哭得撕心裂肺,其余的跟着抹眼泪。
墨兮嘴角微微抽搐,拍拍另一个:“喂,你倒是帮着说两句实话啊……”
小兔崽子不理她,兀自哭得更伤心了。
顾不上事实如何,族人们已经前赴后继的抄起家伙开打。
这阵仗……墨兮定是:“开溜啊!!!!”
她大叫一声,抱着脑袋就蹿了出去,当场就成了过街老鼠。
这夜里满是点亮的灯火,就是墨兮逃到哪里,哪就有“追兵”。
这族里的老人思想陈腐,本就对墨兮颇有成见。墨兮又偏偏三番两次很能折腾,这下更是欺负了他们的孙儿……气得不能自已,满脸涨红!
墨兮有口难言。
她正逃着呢,却听烟渚大门倏然传来了争相打斗的声音,是血煞七人攻了进来。
打斗得激烈,令这方乱斗暂时中止,墨兮侥幸得以喘息。
听得不远处弟子高声呼救:“快来人啊,有敌人入侵大门——!!!”
此夜注定不会好过,墨兮在两边权衡了下,想来眼下也不是个解释的好时机。
罢了,那就来日再说个清楚。
于是,墨兮抱起琴蹿了出去。
另一边。
“罪魁祸首”正在内院边缘来回试探,确有弟子严密看守,一时进不去。
忽而有人拍了拍他,夜倾惊疑未定的转身,见着一身穿灰衣的老者。
夜倾不开口。
老者问:“兮儿怎么还不睡啊,可是在寻我?”
来人正是闫老。
夜倾一时不知作何说辞,刚想与之糊弄一番,却听得烟渚大门传来琴声铮然。
这琴音闫老再熟悉不过。
闫老的表情一下就变了,下一秒,拳掌已至,与夜倾动起手来。
闫老那双浑浊的双眼微窄:“你不是兮儿,你是谁!”
夜倾闻言,只得笑笑。
他道:“老人家,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