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内,二人沉默良久,两盏茶水也不曾再被动过。
对于红叶所说的他也并非没有察觉,虽觉得有些奇怪,可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毕竟不论身形,容貌都是从前的白沐雪。
红叶知道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便开始认真分析起来:“前些日子我与你一样,只觉得怪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这几日我与她同屋而寝……”
“你发现了什么?”狸吾小声询问。
红叶凝神顺了顺思绪,道:“一个人如何失忆,言语习惯也不会改变,如何失忆,举手投足都不会变。”
她回忆着每日清晨坐在铜镜前梳妆的白沐雪,妖娆妩媚,虽然模样相同,但一举一动都略带成熟韵味。
饮茶,走姿,眼神与稚气未脱的白沐雪相差甚远,红叶根本不信这是简单的失忆能解释得通的。
失忆,或许只是惧怕被揭穿的借口罢了。
狸吾的神情变得凝重,一点也不为这天大的消息感到惊讶,这倒让她颇为好奇。
“你怎么没反应,她若不是沐雪,对你冷淡便可不必挂在心上了。”红叶对他笑道。
狸吾却凝眉望着她,愁容满面,许久之后才幽幽开口:“那……真正的雪儿呢?”
红叶像刚刚反应过来一样,一直急于探究这个白沐雪是否虚实,却不曾想过真的白沐雪流落何方……
狸吾眼下只觉得害怕,他宁愿这个白沐雪就是白沐雪,即便对他冷漠,但至少平安无事……
他突然想起了白斯寒,将他的昏迷不醒与这个‘白沐雪’扯上关系,本该见效的药,为何数日过去依旧不醒?
是否因为他醒来,这个‘白沐雪’就会无所遁形?沙匪入城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来,只要白斯寒一日不醒,他们便一日寻不到答案。
“今夜将那小子的药停了。”狸吾道。
“你是怀疑……”
“他中毒迹象已有褪愈,可为何迟迟不醒?若真如你所说,这个雪儿是假的,那每日她送来的药就必然有问题。”
“那她为何不直接毒死白斯寒。”红叶问道。
一口未抿,他又将杯子搁下,沉重道:“或许是,因你说了曾见过雪儿解醉心花的毒。”
狸吾暗自握紧了拳头,心中万分焦急,他不敢去想如若眼前的白沐雪是冒牌货,而真正的她竟匿迹了半月之久……这半月说短不短,要死也该死上千百回了……
一想到她可能遇害,心脏好似被人拿着铆锤生生砸着,不停不歇。
他捧起茶杯,想借喝水平复自己的恐惧,但杯中圈圈震动的涟漪还是将心思暴露出来。
夜深。
这是一处地下石牢,与其说是牢笼不如称它为地下宫殿更为合适。
修砌得并不简陋,随处可见的石柱上雕刻着蓬莱仙花,龙凤腾云,略微粗糙的石壁上放置小小火台,施舍这阴暗地下一缕微弱的光明。
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直达最里边的一间密牢,门外站着两名魁梧身材的妖怪,守着这密室寸步不离。
过道上出现了两个脚步声,清脆响亮,由远及近,愈加大声。直到,走至密牢,两人才摘下面具确认身份。
看守的妖怪见两位主人来了,立马躬身行礼,随着主人一个手势,侍从移到门上厚重的锁链边,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碰撞声,铁门被缓缓打开了。
“你先退开。”
侍从应声抱拳行礼,背身退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密牢,一边走着一边往牢中角落瞥去,似乎里面有他们极为重视的东西。
那是个石砌的水池,占了一半以上的空间,池水碧绿平静,好似一面宝镜,映着这密牢中为数不多的摆件。
惨白的地上有血迹,有新有旧,似飘落在雪地的红梅,一滴一滴蜿蜿蜒蜒通向池水中。
池边搁置着一把匕首,明晃亮眼,刀刃上同样沾着血迹。
整间密牢,似水一般安静。
“会不会死了?”其中一人道。
“怎么,你还心疼不成。”
并不理会她的讥嘲,那人习惯性地撑开折扇,似要将浅浅的不安一并扇走。
女子睨着眼看他,这副漠然清冷的神态与她如今所拥有的桃花容颜十分不相衬。
男子低身,指节附在小巧精致的鼻下,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流转,这才放心地直起身。
“自当会有人心疼。”他摇着扇子退出了密牢。
女子跟上他的脚步,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密牢中昏睡的人,冷笑道:“只怕他再无机会心疼了。”
过了过道,扇灭火台,攀上半百石阶,雕琢精致的大门被他们推开,迎面而来的是整片沙漠的土腥气,在柔白的月色下,一扇镶在黄沙地下的石门缓缓闭上。
“如果我没弄错,你对她可是有相当大的醋意呢。”男子跃上马,上下缓缓颠簸,只当是夜里散心。
女子满意地笑道:“如今吃醋的可不是我,是他。”
“你若喜欢他,大可就此用着白沐雪的身份,与他长厢厮守。”
“哈哈,如此一来,你是不是就霸占着金隐城和那些宝贝?真当我会为了个男人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么?你啊,还是将我看得太天真。”
男子微微提起半边唇角,看了看马上的女子,周身一股雪般雅致清秀,面带精乖之气,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竟有些滑稽。
“哈哈哈哈——”男子突然仰天大笑,洪亮绵长的嗓子在辽阔的荒漠尤为明显。
“你笑什么。”
“你用着这样乖巧美丽的皮囊,说的话却是如此狠毒无情,也难怪那位狸兄弟对你心如死灰,你可当真是比不上她半分。”
女子对他的冷嘲热讽没有一点生气,冷笑旋即浮上脸,阴阳怪气道:“只可惜,如此乖巧美丽的姑娘,却是恨透了你。”
男子敛起笑容,手中的缰绳狠狠一扬,夹紧马腹,往黑暗的前方狂奔而去。
四周扬起的沙尘将夜空陇上一层朦胧。
白沐雪回来的时候,天已朦朦亮,与前几日无异,红叶依旧沉沉地睡着,床边摆放着玉瓷香炉,青黄色的烟雾飞旋直升,檀香满屋。
她四下张望,悄摸摸地回到了屋子。
她未曾留意,对面客房的窗缝,一双幽深暗沉的利目正一动不动地窥探她当下所有的举动。
狸吾长长地呼气,颓坐在椅子上,仿佛如释重负又似岌岌可危。
窗外黑夜隐去,屋内黑灯瞎火的一片正慢慢被晨曦唤醒。
他站起身,掩上窗缝,目光落到床边的案几上,那是今夜未曾给白斯寒服用的汤药。
他敞开五指轻轻抓起瓷碗,随即便是狠狠一摔,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依旧吵不醒一旁昏睡的白斯寒。
狸吾盯着一地支离破碎,片片都能剜进他颤巍巍的心里。
他……竟糊涂到认不出她……
晨间的第一束光穿透云层,屋外开始传来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彻夜难眠的他眼下一团淡淡青黛色。
昨夜是极度漫长的夜晚,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想出对策,心中念的只有白沐雪,她是否还活着……
狸吾用力甩甩头,想把这可怕的猜疑甩出脑子。
他魂不守舍地走到盆架边,低头捧起冷了一夜的清水,朝着脸上狠狠泼了两下,刺骨的凉意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不少。
暖黄的日光投射在他挂满水珠的愁容和鬓角垂落的发丝上,宛如星辰坠落,闪耀夺目。
敲门声如期而至,红叶端着朝食站在门外,狸吾侧身让她进屋。
“哈欠~~”她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眼皮重得快要合上了。
狸吾坐在桌前,啃了几口馒头,淡淡道:“下次将屋里的熏香灭了。”
“嗯?”
“只怕是她每夜在你们屋中点了迷香,这才让你昏睡不醒。”
红叶恍然大悟,猛地站起身:“你是说她一直在给我下药?为何!”
“不然她怎么在夜里出去办事呢。”狸吾笑,声音却冷得很。
“你既已知道,为何不揭穿她?”
红叶性子急,面对此等狡猾狡诈之人已然竖起浑身尖刺,恨不得将那冒牌货剥皮拆骨,看看皮囊下藏着的到底是如何丑陋之人!
其实,狸吾又何尝不是呢,眼下谁也不如他来得着急,来得愤恨,但仅存的一丝理智拼命地告诫他,阻止他。
他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水,思绪飘渺,沉吟道:“因为我不知道雪儿是不是在她手上,万一揭穿后对她不利,我们怎么办?”
念及至此,四肢百骸皆是痛楚,他未曾如此小心隐忍,深怕一步踏错,她就成了随风而去的雪花,再也触及不到。
桌上升腾起的雾气有她的轮廓,恍若隔世,他不禁伸手,攥进手心的却是虚无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