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影从走廊尽头的电梯间中显现出来。
女人身材矮小,也很瘦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够把她吹倒。略显宽大的外套笼罩住她单薄的身躯,明亮而刺眼的白炽灯照亮她憔悴而无神的面庞。她右手提着满满当当的布袋,左手紧紧地抓住挎在肩膀上的手提包。一块明显的污渍从手提包的表面显露出来,在灯光的照射之下显得更加刺眼。布袋表面的把手摇摇晃晃,几乎快要脱落下来。
她不紧不慢地走,沿着走廊的边缘,一直走到位于走廊尽头的那一扇紧闭的房门之前。
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靠近房门的那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双眼紧闭,嘴巴却微微张开,几乎完全被胡子遮盖住的嘴角时不时地抽动一下。他的年纪还算不上很老,头顶却已经有将近一半的白发。白发和黑发乱蓬蓬地混在一起,披散在枕头上。许多根导线紧紧地连接在他身体表面的各个位置。病床旁边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出的几条曲线平稳地运行,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屏幕另外一侧显示出的各项数值也仅仅是时不时地略微变动一下。
躺在病床旁边的折叠床上的,则是一个年轻男人。他侧着身,面朝病床上的中年男人,高大而宽阔的身躯几乎可以说是蜷缩在难以完全容纳他的身躯的折叠床上。从外貌上看,他和病床上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七、八分相像,肤色更是一模一样的古铜色。一条薄薄的被子披在他身上,遮盖住他的半个身躯。他的呼吸声很平稳,也很均匀。
“吱——”
微弱的响声从房门边缘传出来,传遍整间病房。
中年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布袋换到左手之中,抬起右臂,用右臂的肘关节推动房门,把房门推开一条足以让她钻进来的缝隙。她抬起右手,按下门边的开关,打开位于房门边缘的病床上方的灯,随即用手轻轻地拉开围在病床和折叠床周围的帘子。
“嗯?”
躺在折叠床上的青年男人眉毛一扬,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哼,随即转过身,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坐起身来。他连续摇头,整理好有些散乱的头发,随即向走到自己身旁的中年女人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布袋,把满满当当的布袋放到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方。
“妈,来了?”
“嗯。”
女人露出带有几分勉强的笑容,随即走到病床另一端,看向病床上的中年男人,用手掌把盖在男人身上的被子整理一下。中年男人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有胸膛微微地上下起伏。
“你爸……现在……”
“还行。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没有什么异常反应。”
青年男人抬起双臂,用手掌轻轻地按摩有些发酸的颈椎,转过头,看向仍然被帘子牢牢遮挡住的另外两张病床,再看向被窗帘遮盖住的窗户。另外两张病床周围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我刚才实在困得不行,忍不住睡了一小会儿。没多长时间。”
“好。”
女人露出带有几分欣慰的表情,点点头,走到床头柜前方,把双手伸进布袋里,取出一个保温盒,把保温盒平放在床头柜的边缘。保温盒的顶端和边缘处各有一块不算明显的凹陷,很明显是已经使用过很长时间所导致的。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这里有吃的。”
“不。我现在不饿。”
青年男人摇摇头,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现出一连串信息。不同的信息排列在一起,如同一面墙一般。
“我先出去透透气。”
“嘎!嘎!”
两声刺耳的鸟叫从窗户外面的树枝上传来。
青年男人走到窗边,站直身体,双手插进裤兜里,双眼直勾勾地注视几乎快要生长到窗边的那一株大树的树冠。夜色之下的树冠只是一大片模糊的影子,根本看不清它的具体形状。从明亮的走廊往外看,只能看到连成一片的朦胧树影,以及位于住院楼右侧斜前方的马路。昏黄色的光斑照亮马路上的地砖,形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椭圆形。
“你考虑得怎么样?”
病房的大门重新打开。中年女人从房门中走出来,缓缓地关上房门,慢慢地走向窗边。
青年男人仿佛什么话都没听到,自顾自地注视窗外重重叠叠的树影。几道人影先后从朦胧的夜色中冒出来,显现在昏黄色的路灯光芒之下。每一个人都来去匆匆。
“小锋。”
中年女人走向青年男人,伸出双手,想要拉住他的手臂。
“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明白。我们不是要约束你,更没有想过要控制你。”
青年男人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略微低下头,像是在打量窗玻璃上显示出的倒影。
“可是,你有别的办法吗?现在,我们有别的办法吗?短时间之内,你爸的病肯定是不可能完全康复的。如果你还不愿去做家里的事,咱们怎么生活啊?”中年女人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青年男人的嘴角连续抽动两下。他握紧双拳,口中用力长呼出一口气。
“等你将来有机会,你当然可以再想办法去做你喜欢的事啊,我们不会拦着你的。”
中年女人同样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望向窗外的景物。
“但是,现在是特殊时期啊。家里有困难。我们需要你顶上来。”
“行了!”
青年男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迅速地从口袋里伸出拳头,一拳打在窗框的边缘。
中年女人瞬间如同遭到电击一般,脚下后退半步,身体微弱地摇晃两下,脸上露出受惊的表情。
“我知道!”
青年男人低下头,双手紧紧抓住窗框,双眼紧盯住窗框的表面。
中年女人没有再说话,只是紧握住双手。
母子二人相视无言。
“嘀嘀嘀……”
中年女人重新回到病房之后,清脆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有节奏的脚步声从电梯间传出来。
“喂?”
青年男人嘴角抽动一下,抽出手机,接通电话。
“没错。我是岳锋。”
“我还能怎样啊?我爸病了。他干啥,我就干啥呗。”
青年男人说完最后一句话,迅速地挂断电话,倚靠到走廊的墙壁上。他费力地转动脖子,先看向从电梯间里走出来的几名护士,再看向窗外。
夜色开始渐渐退去。微弱的晨光从树影背后的远方显露出来。重重叠叠的大片枝叶显露在晨光之下,仿佛一张即将吞没一切的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