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他之前根本没有考虑销路就茫然在棉花上下手,这也是不客观的,应该说,正是因为想到一个去处才把着眼点放在这上面。
究竟是什么去处,吴成德心中也没有谱。
说彻底勾起他对棉花兴趣冲动的仅仅是一个发黄的旧名片,北方第二纺织厂机械配置管理股,常征。
这个人之所以多年来一直装在他的心里并不是想到将来能有用,更不是以备将来万一和他打交道,而是缘于第一次南下火车上刻骨铭心的往事。
一次偷钱的事!
有时没事的时候就会偶然想起来,正因为这个人使他们经受了一次人生最惊心最落魄的洗涮。
对他以及武学兵来说那是今生今世最倒霉最败落的一次,暴风骤雨搬的洗刷几乎使他们变得一无所有。
那的迷茫,失意,痛楚,忧虑和凄惨,简直不敢去回想。
他们最终还是凭着两双手两双脚爬过走过了那段泥沼路,扒开了遮在眼前的迷雾,走起了精彩的人生。
现在他捏着那张发黄的名片难免心潮起伏跃跃欲试,但与此同时,忧虑和迷惘也盘旋在心头。
毕竟是时隔十年有余,上面的电话号已经无法接通。这个人现在如何,那个纺织厂现在又如何都是个未知数。
但是,再窘迫的处境也比当年要好。
他现在已不是在孤人独马奋战,而是,他每踏出的一步都有一队人马在后面为他擂动战鼓加油助威。
他代表的是一个团队,一个吃苦耐劳敢于奉献的团队!
他不再有迟疑,不再有气馁,不再有纠结。
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归途。
这次马俊奇没有与他一起走。这是他特意的安排,他要让马俊奇继续留在这里观察。
他只身一人返回了省内。不是返回青树,而是直接奔向了省城。
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去,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
省城那么大,是不是找得方向不对?他就像一个没头苍蝇在偌大的省城乱撞着,见人就问。
最后还是一个衣着褴褛拾破烂的老大爷告诉了他。
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改成了居民小区,原来的街道已经没有了,早先的纺织厂已经搬到了市区西郊外,而且还详细地告诉了他去到那里的路线以及乘坐的公交车次。
他当即掏出十元钱递给老大爷,没有想到的是老大爷却没有要,这一次让他一股热泪涌上眼眶。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收破烂的老人会拒绝十元大钞,在感动之余更多的是不可抑制的惊诧。
此时的他感到肚子有点饿,小饭摊上胡乱吃了点,就马不停蹄地坐上公交车。
没有找到名片上的人,心中的急火就不会熄灭。
他急切地按照老大爷所指的路线直奔而去。
公交车一直驶到终点站。
看着公交车司机掉转车头朝他望了一眼,踏了一脚油门,一溜烟向远处开去。
他左瞅右望眼前一片迷蒙,正在举足不前的时候,有一个好心的阿姨走了过来给他指了指方向。
继续朝正西大约走了一站的路程就看到了一个高高的路牌标志,上面写着:红星印染纺织厂。
他的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彷徨。
这是要找的北方第二纺织厂吗?可上面明明是写着红星印染纺织厂,这会是同一家吗?会不会是弄错了?
可来都来了,总得弄个水落石出心中才能踏实。只得心怀忐忑地朝路牌所指的大门走过去。
正好碰上一群女孩下班出来,说说笑笑地没有人理会他。
他迎上去朝她们大声问:“喂,这是北方纺织厂吗?”他竟不知如何称呼她们。
有个女孩放慢脚步指了指门口挂着的牌子:“有牌子,不识字吗?这是红星纺织厂。”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群女孩跟着嘀嘀咕咕地笑起来。
踌躇之间,又见一个带着近视眼镜的小伙子骑着一辆半旧的飞鸽牌自行车吹着口哨从厂子里出来。
他赶紧跨前几步上去打招呼:“小伙子,这是——”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小伙子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就朝前飞蹬而去。
省城的男女怎么都是这个德行!
他看着离去的他们心里有点发火,但又不好发作。只好继续朝里面走去。
刚来的信心在一点一点在磨灭,心中的希望在消失殆尽。
就在他举棋不定正狐疑之间,一个身着劳动布工作服的老工人走过来。
他两只胳膊上的袖套还没摘,大概是刚刚从车间出来,看上去有五十来岁的模样。
吴成德赶紧堆起笑来迎上去:“大哥,问你个事。”
那个工人师傅一见他问事就放慢了脚步,用疑问的目光看着他:“嗯?”
“这个纺织厂是不是原来的北方第二纺织厂?”吴成德的心里已经紧成了一块。
如果这个师傅否定的话,真不知道再去哪里找去。
真是上天不负苦心人,那个老师傅瞅了瞅他:“对呀,自从城里面迁出来这牌子就换了,你是要找原来厂子里的人还是——”
吴成德心里别提有多高兴,说明一天来没有跑冤枉路,是长是短就在这里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来给师傅递上一根,口气变得十分诚恳和谦卑:“大哥,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好多年没有交道,如今过来想打听打听和他见见面。”
“哦,你找谁?”老师傅很实在,接过纸烟夹在手指间站直了身子认真地问。
“厂子里有个叫常征的人吗?”吴成德急切地问道。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老实敦厚的老工人身上。
老工人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才开口:“你是找哪个常征?我们这里有两个常征,一个是长征的征,一个是真正的真,一个叫常征,一个叫常真。”老师傅说罢用疑问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只有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老师傅的一通常征和常真还真的把个吴成德弄迷糊了。
他在情急之下一把把那个名片掏出来递到老师傅面前:“老哥,就是这个常征。”
老师傅拿着那张名片左右上下颠倒了几番,好像在审视什么。
接着抬起头来拦住一个年轻人:“小明,来,过来一下。”等那年轻人走过来,老师傅把名片递给那个年轻人:“你看看,这个名片是谁的?”
那个年轻人把名片颠倒过来瞅了一眼,抬起头来看着老师傅:“游师傅,这名片上的名字好像是咱们厂长的。”
老师傅不相信地拿在手里,又端量了一下,心有疑虑地自言自语:“不对呀,这上面的电话号好像不是咱们厂里的电话号。小胡,你不会看错吧?”
“游师傅,对的,名字不会错,就是厂长的名字。不过这名片上的纺织厂名字不对,上面写的是北方第二纺织厂。”那个年轻人又仔细看了一下补充说。
“那是我们厂原先的名字。都改过多少年了。”那个游师傅若有所思地解释说。
“对,老哥,这就是早些年间的名片。”吴成德赶紧补充说。
“看你的年龄应该和常真是同龄人,没想到你找我们厂长。年轻人,你来的不是时候,厂长最近好像不在。这两天我没有见过他坐的那辆黑色小汽车。”说到这里,游师傅扭回头朝身后的一栋楼房指了指:“要不,你还是进厂办公室里问一下吧,就是那栋楼,你看到了吧?上了二楼左边就是办公室。”接着屈回手腕看了一下手表:“这个点,应该里面还有人。你上去问问吧。”
吴成德一听说是常征当上了厂长,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把握。
看到老师傅这样热情诚恳地介绍指路,心中很是感激,当即把那包才拆开口的烟递到老师傅面前:“老哥,谢谢您,麻烦您了,这包烟你拿去抽吧。”
老师傅看了看很客气的笑了笑摆了摆两手:“不用不用,应该的,应该的,你留着去办你的事吧。说着向大门边的自行车棚走去。”
吴成德走上二楼,楼上的门都闭着,走廊顶上的灯光异常昏暗,只有一个门开着,屋里的亮光从门口透出来,照亮了一片楼道。
吴成德急忙走过去,只见里面有一个三十几岁的人在伏案写着什么。
他轻轻地举起手来敲了两下门,那人抬起头来,透过近视镜片盯着他也不说话。
“您好,请问,常厂长在吗?”吴成德走进屋里很谨慎地问。
“常厂长?”那个人好像还在大脑里转了一圈才问,“你是谁?”
“我叫吴成德,是常厂长的朋友。”吴成德赶紧自我介绍说。
“厂长才从上海回来,这会儿都下班了,要不您明天上午再来吧,也许明天上午他会来厂里。”那个人看上去态度挺诚恳也很有责任心。
吴成德听了后就准备转身离开,可转念一想,如果明天上午常征不来,从市区到这里还挺远。于是停下脚步又扭回身来:“师傅,我还是想今天见一下常厂长,我有急事,你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可是”,那个后生看上去很为难,“这个时间厂长大多在家里休息,现在打去电话可能会影响厂长休息,怕不合适。”那人犹豫着。
“可是,我们是朋友,我确实有要紧事。”吴成德担心明天常征又会去了外地,所以说得很急。“要不,你告我他家的电话,我给他打个电话。”吴成德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说。
“那更不行。”那人拒绝说。
说话中间,吴成德看到了电话挨着的墙上贴着一张电话表。
他挨近一看,常征的电话号就排在前面。
他也不与那人多说,拿起电话就开始拔号。
才拔了三个号码就被那人伸过来的手按住:“你要做什么,让你明天来,你怎么能这样!”那人看上去很生气。
“可是,我有很重要事情,你知道吗,我告你,如果误了大事,你负全部责任!”吴成德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声对那人说。
那人没想到吴成德会突然如此爆发出来。
一听吴成德说得非常严重,想了想变了一种口气:“那好,您先坐着,我拔给厂长。”说着提起电话就开始拔号。
几声嘟嘟后,只听对方“喂”了一声。
那人就把有朋友要找他的事汇报了一下。
只听见对方问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以征询的目光看着吴成德:“您叫——”
“吴成德。”吴成德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那人向电话里重复了一边,只听电话里说:“我不认识这个人,开什么玩笑!”
吴成德早听见了电话里的声音大声喊道:“你告常厂长,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可是,他的后半句还没有说完,就听见电话里发出了嘟嘟的挂断声音。
那个人从耳朵上拿开电话,一副苦笑,看着吴成德无可奈何地咧了下嘴,接着摇摇头:“你还是走吧,厂长不认识你。”
“怎么可能!他一定是没有想起来,我们认识的。”话已出口,吴成德觉得自己太心急了。
那会儿说不定真的没有告人家说自己的名字,即使告了,过去十年的时间有谁会记起呢?不免心下又犯起愁来。
忽然他心中一亮,又向电话走去。
那人见他不走,还想打电话,就一脸不悦:“你这人怎么这样?厂长不认识你,你还不走,要是不死心就明天过来,说不定厂长会来厂里。”
吴成德看着他笑了一下:“行,行!我想用你的电话打个电话,可以吗?”
那人看着吴成德的手已经抓住了电话,一副厌烦的样子:“你打吧,快点啊,我还要下班呢。”说着又坐回桌子后。
几声拔号声后,电话里又传来了刚才那个声音:“喂,还有什么事?”声音听上去很生硬。
“常征,是我,十年前在南下火车上的哪位。你还能想起来吗?”吴成德尽量把声音放平缓柔和,这次连厂长都没有称呼,为的是能让听惯厂长的常征能重视到。
“什么火车,无稽之谈。”对方的口气异常生硬和不耐烦,像是生气一样。
接着又传来几声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吴成德的大脑嗡的一声,血液顿时凉了半截,看起来这个常征是真的把那时的偶遇完全忘了,忘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的希望顿时化作了泡影,就像这可怜的黄昏里窗外的亮光一样,正在一点点一寸寸消失,磨灭殆尽。
他满怀的信心和刚才刚刚升腾起来的激情火焰在刹那间完全熄灭,没有了一星点火星。
一种失落,空虚,无助与无望的冷冰冰的寒流向他袭来。
他挪动了下沉重的脚,六神无主地向屋外走去,竟然忘记了给那个人说声谢谢打声招呼。
那人见他一副落寞的模样可能有所同情,听见他在身后说:“要不,你就明天再来见见厂长,如果他来厂里见到你也许能想起来,十几年了仅凭声音怕听不出来。”
他这才勉强扭回脸朝那人笑了一下:“好吧,只能这样了。”说罢,头也没回向外走去。
南下火车上的那次遭遇,经常历历在目。
吴成德现在想起来都记忆犹新,他怎么会竟然忘得一干二净?竟然对那件事如此麻木,毫无印象?
难道说一个人当上了官,就会把一些真情实意抛到脑后吗?你不就是个小小的纺织厂厂长吗?我还是青树供销社的主任呢,有什么了不起!
这次从这里离开,你就是用八抬大轿都休想把我吴成德再抬回来。想到这里,毅然决然地放开大步向外走去,他必须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这片野地上就连找个旅馆和招待所都难。
然而,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总是让人出乎意外。
当他刚刚走出大门的时候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他以为在叫别人,也不理会,照直甩开大步向外走去。
没想到那叫声越来越近,追到了他的身后。
出于本能,他不由自主地扭回头来。
“喂,叫你哪。”刚才那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朝他喊道,并向他招手。
细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办公室那个人。
吴成德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挎着的背包心想,难道是我丢下了什么东西?
“你,回来,快点回来!”那人喘着粗气招手示意说。
“我?回去?”吴成德有点不信。
天都不早了,还叫我回去做啥?难道是——突然,他的大脑放出了一个微弱但却让人心跳加速的信号。难道是——
“快回来,厂长打回来电话了,他说他知道你是谁了,务必让我把你留住,他马上就会过来。”那人说罢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
“真的?真的吗?你们厂长要来见我?这是真的?”吴成德的心中又死灰复燃般地激动起来,所有的细胞都在互相撞击,浑身的血液在迅猛地提速,他的眼里不情不由己地涌上满眼泪花,就像在梦里一样神奇。
他,一个大厂长,竟然能返回电话,说要见我,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
不一会常征就走了进来。
两人对望,彼此都不敢相认。
十年的岁月就是一把无情的长剑,十年的风霜雪雨已经让他们都失去了往日的容颜。
常征已经一头苍发,丝丝缕缕的皱纹爬上了双颊。
吴成德浓浓的胡岔粗糙的面容已经失去了二十岁时候的稚嫩。
短暂的面面相觑,短暂的非语言交流,让他们又似乎找到了当年咣当着的火车上的影子,一个黑挎包,一堆人民币,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人,两个涉世未深的青年人,一切仿佛都在眼前。
那晚,吴成德就住在了红星印染纺织厂客房。
他们两个忘年交在一起畅饮,一起诉说往事,无不投机。
最后吴成德说到了这次的来意。
常征刚开始似乎还有点作难。
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吴成德,供应棉花一事一直就是由副市长的亲戚在做。
不过,既然吴成德大老远的跑来,不给点面子也不对,就勉强答应了先让出一点由他们做,以后二年可以在适当多做点。
这对吴成德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宽慰和照顾,心中自然感谢不尽。
常征也一直从心里感激他们当年在火车上的提醒和相助,要不然,那次可就惨了,丢钱丢人不说,厂里的设备不能及时更新。效益上,经济上会受到极大的损失,再者,那次若把事情办砸,失去了领导和群众的信任,到现在是个啥样还真的说不准。
吴成德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棉花售货订单,赶紧给马俊奇那边打电话让他尽快按他走之前和对方谈妥的方案签订供货合同,并且准备在一两天之内迅速把货装车运起。
车辆问题最好在当地让供货商解决,又考虑到冬天的天气变化,必须在最近晴好的时候迅速把棉花调来,否则,天一下雪,势必会受到阻滞,甚至在年前把事情耽误。
为了加快运货速度,他安排好马俊奇那边后,又立即给青树供销社张和宁打回电话,让他迅速到武家岩找到武学兵协定用车事宜。
为了保险起见,必须多条腿走路。
于是,一场棉花大战又徐徐拉开了帷幕。
与时间赛跑与天气赛跑的大运动放在了吴成德的面前,也放在了青树供销社全体职工的面前。
武学兵刚刚在县城郊外征得一片地方,车辆只能零零星星地做一些零活,听说吴成德要用他们跑长途,心中非常高兴,二话没说,把全部车辆都投入了这场冬季棉花大决战中。
多谢苍天垂顾,整整一个冬天艳阳高照,天空没有飘一粒雪花,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让吴成德占尽了。
一直运到年关将尽,红星印染纺织厂要放假过年,吴成德他们才得以偃旗息鼓暂告段落,留下点小尾巴来年再做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