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声
元平
1979年的仲秋，塞外龙城的已有了些许寒意。有一项活动提升了小城的热度——这里要举办一次前所未有的书画展卖会，因为有个日本专家发起，便和“国际”沾了边儿。
这天的书画展卖，名家荟萃。乌岁寒提前一个月就得到了消息，可是，展区所有位置已被别人占据，像他这样满脑袋高粱花子的人连门也进不去。首次的国际书画展卖，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随着展卖仪式的礼炮响过，国内外书画收藏家、爱好者和文物贩子早已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或优雅或垂涎或贪婪地扫描着每一幅作品，谁也不想放弃这次捡漏的机会。
趁着保安没注意，乌岁寒溜进了展卖厅。没有展位不怕，他站在一个角落里，双手举着一幅没装裱的字画，人和画一样脏兮兮地杵在那里。没人正眼看他和他的卖品，人也被人推来搡去，有好几次险些被保安“请”出展厅，多亏主办者日本专家小山出面，他才安然立在角落里。
小山来到他举的书画前，眼睛一亮，随即平静如水地问：“你这书画是什么意思？”乌岁寒答道：“书画之物，全凭悟性心性领会，无须解释。”随行的经纪人斥责乌岁寒无礼，小山却一摆手饶有兴趣地端详起书画来。
见日本专家对这幅不起眼儿的书画感兴趣，国内各大书画门派俱围了过来，议论纷纷。“画的什么，树不是树、草不是草、花不是花的。”“这文字也着实可笑，说篆不篆，说吏不吏，说草不草的。”竟有人议论起乌岁寒的长相穿着来：“土拉巴叽，免裆棉裤，这也是你卖画的地方？”
乌岁寒不顾众人的诘难，只把眼睛盯着小山看。小山温和地问：“先生，你这幅字画要卖多少钱？”乌不寒说：“识货者分文不取，不识货者千金不卖。”
小山竖起拇指道：“有个性。你这幅书画出于宋朝末年，原作应有三幅——即松竹梅岁寒三友，三幅书画连在一起预言了朝代的兴衰，每幅又独立成篇。这幅书画当为《梅花赋》，名为画梅，却不着一丝梅迹，其中文字包含了中国书法的几十种写法，且各得精髓。通篇来看，是一幅诗书画三绝的第一上品。”说到此处，小山把眼看着乌岁寒：“不知我算识货者否？”
乌岁寒一听，默不作声，把书画往小山手里一送，即要离去。小山一把扯住他说：“既是家传珍品，你我素无缘分，怎可白拿？敬请出价。”乌岁寒咬牙甩袖道：“八尺男儿，岂能出尔反尔？”
二人僵持不下，随行者出来圆场：“既然卖者不肯出价，请小山专家出价。”小山不假思索：“五十万。”此语一出，吓得随行者差点点儿倒地，在那个时代，五十万元相当于五十个万元户。
众皆哗然：“这么多呀？”“日元还是人民币？”小山笑道：“在中国的土地上，自然是人民币呀。”随行者出来打横：“要么，就打两折吧。”日本专家脸子一沉：“真正的艺术品是无价之宝，艺术怎能打折呢？”说完，扯过随行保安抬着的麻袋，打开来，里面全是十元的大票。他把麻袋往乌岁寒手里一塞，众皆唏嘘惊叹。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龙城，能见过这么多钱的，除了银行工作人员，只有一个叫“张三驴”的人。
夜幕降临，风冷水寒。小山回到宾馆，屏退随从，挑灯观画，心中激动不已，便有一滴浊泪险些滴在书画上。他移步橱前，从一个一画筒内抽出两幅书画作品来。他把三幅书画摆在大床上，对在一起，爱不释手。他拿起相机，左拍右拍，一直到很晚，才小心地收起三幅作品，装入画筒内沉思着。
他再次来到橱前，打开橱门，正准备将画筒放进去，就见一道白光直抵胸前。在他惊愕之余，方见雪白的杀羊刀后是白天卖画的乌岁寒那比刀还冷的脸。
小山平静下来：“我知道你会来的。”乌岁寒说：“为了这两幅画我已三下日本，血债要用血来还的道理在日本有吗？”小山点了点头说：“正因为这样，我爹这个侵华老兵才卖了全部家财，买回了这两幅画，让我无论如何物归原主、以死谢罪。”
乌岁寒抖了一下尖刀：“你爹那老侵略者在杀了我父亲、夺了《岁寒三友》时，就没想到世上还有‘人性’两字吗？”小山说：“他是军人，奉命行事。父亲对此懊悔了一生，临死前命我来中国，一定要找到乌氏后代。现在书画和性命都在这里，你只管取去。”
听得此话，乌岁寒的手哆嗦起来：“你离书画远点儿，免得污了圣品。”小山很听话地把书画放在橱柜，慢慢躺在床上，眼睛一闭，等待就戮。
一计老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他已不知自己是在阴间还是阳间。一缕阳光刺在他的眼上，他睁眼起身查看，屋里已没有了乌岁寒和那个画筒。
三天后的九月十八日，有两个捐赠仪式在龙城相继举行，乌岁寒将《岁寒三友》捐给了龙城博物馆，将五十万元卖画款捐给了村里的小学校。
小山在捐赠仪式上长跪不起，每一声警钟都敲在他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