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
（发布作者：见云）
宸妃
我叫怀恩，名乃公公赐，姓为天地宽。
凤仪宫的落叶在院中翩翩起舞，残花被风扯下，终于归在了我的扫帚底下。
皇后不受宠，我在皇后宫中也可有可无，不过我对这位正宫娘娘还是有些敬意的，听说皇后是破鞋，此事也与我有关。
我无名无姓，约莫五六岁时被管事的安公公收做养子，养在家中，亏得那老阉人有点人性，没在那时给我净了，否则朗朗乾坤之下就没有我怀恩此人了。十四岁进宫之前，安公公死了，不明不白，不干不净，后来我打听到他溺死在了恭桶内。我寻思这到底是触怒了何人，死得如此凄凉。
于是我又逃过一劫，时至今日，我仍然是个假公公。女人如衣服，对我而言，同样的道理。
进了宫，因为养父的缘故，我遭到排挤，苟延残喘了半年，终于得到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曙光——我被宸妃踩着头，看见了杂物间架子底下的一个暗格。
那时我即便是浑身被伺候一遍也流不出多少血，脑袋似乎被驴踢了般，几日昏昏沉沉。暗格里的东西必然不一般，然而投机也是一件考验力气的活。
是什么东西藏得这样严实，里三层外八层？我知道了答案，神功《葵花宝典》。
在世俗王朝，修仙是几乎不可能的，何况我是个没爹没娘没依靠、欺君罔上的假太监。
欲练神功，挥刀自宫？难道说老天也不放过我，该是不男不女便永远抬不起头来？我没有冲动，恰好手里也没刀子，我将暗格藏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想了想我又回来了，太监房那么多人，保不准被人看了去，到时候小命都不保。书中梗概写：练气为始，渡劫飞升，此间筑基百病不侵，金丹凝华于丹，结婴一体双生，化神分生，渡劫九经，方可超脱。我将书看到最后，有一言：如若不肯舍己，破身亦可之。
哪怕我是个公公，也知道破身之意，只是这大内之中不好行事。我将书贴身而藏，脑袋终于清明了一些，我可以看到，日后我怀恩也是有名之辈。
挥刀自宫是有道理的，自从我练了《葵花宝典》，虽不再需多少五谷，但内中虚火很旺，有些难耐。我寻了个由头出宫，打算找个民间女子。
山林野间，行事的好地方。
那是一位不施粉黛的小姐，仿佛是宫女中的凤凰。后来我才知道，我强了当朝皇后！对于纪家而言，这是一桩迷案，好在纪家位高权重到敢欺君，将这件事瞒了下来，否则要皇宫里知道，我一定是逃不了的。
游走在生死边缘，我是个传奇的太监。我笃定了宸妃是杀了安公公的人，因为宫里数她最泼妇，还好端端的想弄死我一个做杂事的小太监。
月黑风高，我又干起了龌龊勾当，将一个男人塞进了宸妃宫中，圣上震怒，以废妃严惩。
记得那一天，宸妃踩着我的头，让我舔地，使尽她所有的不甘与泼辣，我满身伤口差一点流干了血，让我几乎要死去。不止那一天，还有我像狗一样的日子，还有那个死得极不体面的，让我活下去的安公公。
我在皇后宫中扫了三年地，宸妃死在去年的冬日，她死时几乎认不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还剩一口气时，她眼睛瞪着我道，“该死的不是我陈落梅，是你！”
宸妃名为落梅，死在冬天，她曾经是皇宫中比皇后还要艳丽的花，她错在不该惹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
辣手摧花的，是我怀恩。
梦婵
皇后名为纪梦婵，我有些敬重她，却不愧对她，因为我，她活得比天下女人都要自在。
秋风扫落叶，我扫秋风。因为皇后的垂青，我有了好的差事，摆脱了阉人的不齿。她是一个埋没了自己的才女，我在这里三年，她沉寂了三年，圣上不碰她，她无子。
一个女人没有依靠，是最大的悲哀，可是纪家权势滔天，后宫无子的女人多了去了，所以如今的皇后还是稳稳的坐着。
宸妃无子，皇后无子，宫里唯一有子嗣的妃位之人是灵妃，在我看来，凤仪宫迟早要易主，时间早晚，我不知道。
满打满算不到三年，但也是很长时间了，这一天，皇后终于问起了我的名字。
她柳叶弯眉，一双灵动孤寂的眼睛，很大气，她正在做刺绣，“雅枝，那个扫地的小太监叫什么名字。”
皇后是个傻的，她身边的宫女也不是很聪明，那雅枝想了想道，“娘娘，好像是叫怀恩吧。”
纪梦婵眼睛动了动道，“怀恩，我猜他许是被捡来的。”
皇后同样聪慧过人，她眼光未停留，继续绣花。我突然有一丝不甘，哪怕我在故意隐藏自己，可我不老不丑，扫地的功夫也不错，您贵人可真是多忘事。
夜里，圣上来了，这是三年来他第五次来，我似乎看得到他头顶绿帽，匆匆的离去。
三年修行，我觉察到皇宫大内并没有足以成为我敌人的人。第二天早晨，凤仪宫中全是跪着的奴才，我也同样跪了下来。
这一天来得太快，纪家传信过来，圣上要废后，让娘娘早做准备。皇后有些地方还是傻的，竟然要遣散宫人，用她最后的威信为这些奴才谋个好去处。
皇后是这大内最尊贵的主子，我不会离开，因为我的机会来了。拼死要留下的人，有雅枝，有我，还有一个大宫女。
“雅枝自小陪着皇后娘娘，永不会背弃！”
纪梦婵这时才似乎想起了我的名字，“怀恩，你为何留下？”
皇后是金锭子，我拿出一副卑劣的、感激涕零的奴才像，磕着响头，“奴才誓死伺候娘娘，奴才从前不过是个杂事处的吃不饱饭的下人，是娘娘垂青才让奴才有了安身之处。”
纪梦婵点了点头，一点感动都无，“那你留下吧，怀恩，冷宫的日子或许还不如你从前，你要考虑好了。”
我点点头，不知纪家会不会因为皇后的所作所为气的满门杀进皇宫。
皇后世家出生，动作很快，第二天凤仪宫中便没有了许多人。她仍然是刺绣、书写、作画。
雅枝去忙了，月亮爬上云端，隐落了下去，外面枫树的叶子红了，飘在脚下。皇后道，“怀恩，搬木桌。”
木桌对我而言实在是太轻，我装做平常人的样子。纪梦婵问我，“怀恩，你识字吗？”
我回答道，“奴才识字。”
于是我念着，纪梦婵写着，内容是：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我读着惊讶，大约知道这是行军打仗用的书，能做皇后的，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纪梦婵写了几大页，微微有些困了，便让雅枝伺候她歇息，她还不放过我，“怀恩，日后继续伴着本宫书写。”
凤仪宫中只剩下我一个太监，杂事很多，不光扫地还要侍着，可我倒是乐见其成。
凤仪宫人散后，纪梦婵似乎有些心急，有说不完的话，“怀恩，你家里有何人。”
我道，“娘娘，奴才家中无人，养父安公公三年前便走了。”
纪梦婵叹了口气，“本宫家中倒是四世俱在，可惜无人来看本宫，爹娘在我进宫后也只来了不到十次。”
我斗胆问，“娘娘从前与家中之人，可是亲厚？”
纪梦婵道，“从前极为亲厚，可如今我不累着他们便是好。”
我又道娘娘才情，圣上即便看不见也不会怪罪，纪梦婵苦笑。拍了一阵马屁后，我终于感到水到渠成了，“娘娘何不争一争？”
我暴露了本来面目，纪梦婵也不怕，多年来在她耳边吹风的也不是没有，她很淡然，“怀恩，你留下，目的甚为不纯。”
我还想洗白自己道，“娘娘对怀恩有知遇之恩，怀恩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娘娘争一争。”
纪梦婵点了点头，算是理解我的拳拳之心。“如今凤仪宫中人遣散的十中有九，娘娘何不对圣上说，自知无德为中宫之主，自请在凤仪宫吃斋念佛，为圣上国祚祈福。请圣上立灵妃大皇子为太子，择适宜之日废后。”
纪梦婵道，“灵妃得势，纪家败落不是早晚之事吗？”
我缓缓道，娘娘此时如何紧张纪家，想必纪家也会紧张娘娘，娘娘从无过错，旧事尚未公开，圣上不会容不下一个心地善良的弱女子，待娘娘有喘息之机，纪家掌权，日后的圣上即便不是娘娘之子，也会有纪家的血脉。娘娘也不必为了纪家的安危赶尽杀绝，也能成为一代贤后。
纪梦婵呆了，因为我做的，是她想过，而从来不敢做的事，她道，“怀恩，你心思怎如此深沉，你不怕……”
“奴才不怕，奴才是死过一次的人，自然知道生的好，可怯懦者，往往不可苟活。”纪梦婵认同了我的提议，她似乎第一次有了勇气，从这凤仪宫走向更远的地方。
“怀恩，真的可以吗？”
“奴才当然也希望有一日能站在朝堂之上，俯瞰众生，奴才也惜命，但狗命尚且不愿安享太平。”我终于有资格这样说，我也希望我能活在人前，活得酣畅，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史书上留名。
圣上又来了，一日夫妻，他还是有一丝怜悯，最后来看看他从未得到的皇后。这次，他又心软了。
香玉
纪梦婵活过来了，我也活过来了。我自嘲的笑笑，我救的只是一个皇后，不是一个纪家，纪家的底蕴，绝不是我一个区区大内太监的三年可比。纪家不是没有那个打算，很快便有了动作。
我只有自己，只有还不算太强的实力。我想起了常香玉，我的的确确死过一次。
出了凤仪宫办事，我又见到了常香玉。凤仪宫待久了，看惯了娴静的雅枝和大气的皇后，也不觉得她与其他宫女有何区别。常香玉道，“怀恩公公，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如今在皇后宫中，颇为受宠……”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她道，“我想与你做对食……我知道我不是很配，但……”如果是当年，我会很欢喜与她做对食；如果是还没有进凤仪宫，我也不会排斥，毕竟常香玉她是个好人。
但如今，为了留名史书，为了活下去，我不能。当年我刚进宫，被一个管事的公公灌了毒药，常香玉当时是一个颇为有势的宫女，偷了解药来救我，她颇有姿色。这时我不知她失去了什么。
我道，“香玉，我是凤仪宫的管事，我不能……”
常香玉是个宫女中顶聪明的，她笑了，“我知道，来日方长，怀恩公公，我永远等着你。”
我不知道常香玉不敢出宫，出了宫便无来日方长，她早被一个妃子灌下了绝育的药。于是常香玉心甘情愿被我利用，她也知道了我计划的冰山一角。
我还是找不回自己的姓，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
圣上果真立了太子，灵妃之子，朱永麟。
太子与他母亲灵妃来拜见皇后的时候，我正为皇后梳头，皇后信任我，但我相信女人的爱，不相信女人。
太子道，“儿臣拜见母后。”太子性情不错，并没有因为皇后的失势而轻怠，皇后也不得不寄希望于朱永麟，做他的半个母亲。
灵妃是个通透的人，如果纪家没有控制她的意思，她是没有怨言的。《葵花宝典》亦正亦邪，宫中异己，我已经动手在除了。
五年过去了，灵妃为了她的儿子，转而对付凤仪宫，圣上废后在即。我一碗毒药送他上了西天。
纪梦婵做了太后，虽与我云雨，却不想有后，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道，“怀恩，我不想堂堂太后有了孩子还没有名分，也不想骨肉争权。”
政局动荡，我还有一丝人性，送常香玉出宫，我道，“香玉，做我的对食吧。”
常香玉不傻，她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她道，“怀恩，我没可能了。”
常香玉走了，我望她安好。我守着一个年轻的太后和一个小皇帝，灵妃还活着，活得不太顺心。
我怀恩，差点权倾楚国，却无后。
相逼
此时无后，我并不担忧，我盘算着常香玉还能活三十年，纪梦婵还能活五十年，而我最少三百年。
我被安公公收养时绝不会想到，有一天，我能站在楚国最高的台子上，俯瞰天下。为了活，我弃了恩人；为了权，我杀了忠臣。
我与纪梦婵绝不是一路人，她永远不会懂，她弃之若履的，是我一生追求的。我怀恩，在这世上无一亲人。
我杀了先帝的重臣，太后再无退路。
政局动荡，天灾频发，我苦苦支撑了七年，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活路。灵妃放弃了旧怨，小皇帝终于不再日夜想杀我。
纪梦婵为小皇帝挑了一位纪姑娘，仍是一位皇后。饶是纪梦婵再令男人喜爱，我也不想再伺候她，我离得开她，她却离不开我。太平盛世将至，风调雨顺，在此之前，楚京死了不下万人。
常香玉到了宫外还是那样得势，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只知是当今太后目前的红人姑姑。我只是愧对常香玉，没看见她的惨样，还好。
我要离开了，去追寻我的长生，权贵道我心狠手辣还有脸活着。太后是老了心，不再如从前一般聪敏。
纪梦婵求我别走，我道，“除非皇位让我。”众目睽睽之下，那个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皇后跪了下来，“怀恩，我求你，离了权势，我只有你了。”
我尚有实力自保，纪梦婵利用了她的家族，如今什么都不剩了。当皇帝？重新搅动这天下，恐怕人仙会来灭我，算了。
慈安宫的丢脸事没传到外面。
纪梦婵死在了常香玉前面，年五十三，薨逝。家族锁住了太后，太后用她的妖术锁住了我，我想我怀恩，心怀天下，福泽万民 ，比天地自在。
我问常香玉，“香玉，如果你当年没救我，会不会想做我的对食。”
她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其实太后一生也苦。”
我道，“她死时是笑的，这便够了。”
常香玉寿终正寝后，我离开了。也许我怀恩，是多余的，没有我，她们还是她们，天下还是天下。我改变了很多人，宸妃、太后、常香玉、先帝、圣上，但史书不会否认我的功绩，我给了楚国几十年盛世。
郑敏
出了楚国，修士倒很常见，在很多人眼里，怀恩已经死了，我的心也疲乏了。
我寻了一处净辟的地方，钻研长生道，日子久了，偶想习书，却文辞不通。我终于又回到了楚国，小皇帝也老了，原来不是纪家的才女锁了我。我怀恩，终究是个贱骨头。
楚国边地的一个女子，跋山涉水，想走修仙路，无功而返。我道，“我乃怀恩，先太后宠臣，教你修仙，可否。”
后来，我与郑敏有了一个家。郑敏不同于贵女和宫女，她有天生的洒脱，与她结为道侣，我很知足。
我怀恩这一生，家、国、天下都有了，我虽未怀着恩情而来，也应怀着恩情而去。我与养父，我与太后，我与香玉，我与郑敏，皆应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