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萨守坚从汤锅里倒出最后一碗热水,把它端给六婶喝下。六婶仍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萨守坚为村里所有的病者端去热汤水,却再也不敢下手医治。
萨守坚放下碗,瞧着六叔的遗体发愣,心中升起无限酸楚,决心把六叔送到后山早作安葬。
守坚将六叔背起,刚出房门,一阵阴森森的夜风拂过,萨守坚虽然胆大,但也吓出一身冷汗。
隐约中,一阵竹杖敲地的声音传来,萨守坚听到声音,将六叔的遗体轻轻放下,随手抄起一根白蜡木杆子。
“放下吧孩子。”一个苍劲而矍铄的声音从那声音处传来。
村头,昏暗的夜空下,一位佝偻的老者拄着竹杖出现在眼前,这老者一身郎中打扮,背着葫芦药囊,眼神深邃而不见底,似已行医多年,看尽世事。
守坚见此情景,忙将老郎中请至六叔家里,陈述村里的情况。
郎中道:“既然村里所有人都得了病,且病情各有不同,那就说明,出了问题的不是人,而是这个村。”
“这村子能出什么问题?”萨守坚道。萨家村人一向体质健壮,多年来,很少有人患得重病。
“嘘!”老郎中让萨守坚闭嘴,自己从针袋里取出一根油亮的细长铁针,熟练地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放在眼前细细端详,发现并无异样。
“这是什么?”萨守坚也凑过身去。
“让开。”老郎中摇摇头,将萨守坚推开,蹒跚地走到大水缸前,趴在缸沿,捻着长针到缸里沾了沾。
铁针“嘭”一下腾起黑气,油亮的长针化得乌黑。
萨守坚瞪大眼睛,道:“这是什么?”
老郎中竟似松了一口气,将黑色铁针小心地插回针袋,道:“水有瘟毒。”
“哪里来的瘟呢?”萨守坚敲了敲大水缸问道。
“不是瘟鬼,便是瘟神。”老郎中眨眨眼,神秘地答道。
莫名其妙。萨守坚倚着大水缸,问道:“不不不,我是问,谁下的毒?”
老郎中没再吭声,他将葫芦药囊取下,注意到了萨守坚摆放在桌上的药囊和几包药材,道:“你学过医?”
“不!”萨守坚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斩钉截铁否认了这一事实。
“那就别在这儿碍眼碍事、多嘴多舌。我要配一下祛除瘟毒的方子。”老郎中尖刻地把萨守坚赶出房门。
萨守坚灰溜溜走出,从院子里扛起一柄铁锸,将六叔背到后山,一边哭着,一边在后山可以望见整座村落的位置,挖出一座坟坑,送六叔好生安葬。
平明时分,萨守坚坐在坟头上,眼圈通红,却再也哭不出来了。他看到老郎中调制的药已经见效,陆续已有人走出村门,迎接初升的太阳。
是我害了六叔。萨守坚擦着已经红肿的眼睛,一根根细长的睫毛也无力耷拉着。我该如何面对六婶,面对村里的人?
萨守坚背向村落,悄悄离开萨家村,孤身一人向那西河城行去。一边行,一边想:郎中与刑司都是一样,能够救人,亦能害人。而我,既做不好刑司,也做不好郎中,岂非天地间第一无用之人?
这样的人,怎配好好活着?萨守坚于绝望中生出自弃之念,便将书箧里的《本草》、《脉诀》、《肘后方》,连那《论语》、《孟子》、《刑统十二篇》一同丢下山沟,走了几步,又将书箧丢了下去。到得城中,索性向那烟花柳巷行去。
西河城的烟柳巷位于城内临水的望江坡上,暑热未消,漫江的温潮水汽将那翠红楼、巧红楼、春苑楼,装饰得娇艳欲滴。淡妆浓抹的姑娘们站在楼头,凭倚雕栏,对着西河游船上投来的点点目光,搔首弄姿,频送春波,成为河港上一处芬芳诱人的桃花春景。
萨守坚踏上望江坡的石阶,目光早已被楼上一位红衣姑娘攫住。他盯着红衣姑娘白皙的玉容,清澈透物的眸子,和宛如烈焰的红唇,快步登阶,忽然被什么人绊倒,咕咕噜噜从阶上滚落下去。
“是谁!”萨守坚捂着头站起身来,衣裤上溅了一身湿糊糊的烂泥。再看看楼上,那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房去了。
一个叫花模样的老汉站在高阶上,肩上扛着缀满补丁的麻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气。他低头看着狼狈的萨守坚,道:“我已等你多时了。”
萨守坚拨了拨身上的烂泥,越拨越恼,指着叫花子臭骂道:“还不快滚开,臭烘烘的死叫花子!”
叫花子步履蹒跚地向阶下走去,一步一歇,道:“你说我是死叫花子?你再看看自己,岂不更像死叫花子。”
萨守坚被此语一惊,又激起心中隐痛。自己一身烂泥,衣装不整,害了无辜之人,害了亲六叔,如今又自弃于世间,岂非浊臭不堪!污秽不堪!与眼前这人相比,自己果真更像一个叫花子!
正在萨守坚胡思乱想间,叫花子走到跟前,踮起脚来,给了萨守坚响亮的一巴掌,直将他重重打倒在地,道:“你本慧根深厚,修两世功德。如今,在多次考验中,你不仅多次失误,还戕害了两个人的性命,资质尽失,累功已尽,不日将遭天谴。还不醒乎?!”
萨守坚挨了一掌,犹如酣久猛醒,坐在地上,思及多年以来的事情,甚觉不该。于是抬起头,正要向老人再加请教,却发现老人已不见踪影,只见地上多了一本蝴蝶装薄书,书曰:《叹皮囊谛语》。
先回村里,和六婶道别,向老郎中道谢。萨守坚将书捡起,随便翻了一遍,开始重新规划之后的生活。然后回湘阴城,调查清楚当初案件的真相。待所有事情都有个了断,还回萨家村,孝敬六婶,修治田园,便已无憾矣。
当下不再回头,先去面馆吃了两碗拌面,又买了两块烧饼揣进囊中,还剩下一些钱,去买了一大包青枣,打算回村分给邻里乡亲。事情办完,天色已晚,又降了一些细雨,然而萨守坚已无余钱住店,便不再耽搁,用半包枣子换了一件旧蓑衣,披在身上,往萨家村快步行去。
“萨君!”
“萨君!”
行不多时,细雨渐止,萨守坚似乎又听到了离开湘阴县那天的诡异呼喊声。
山间小路,阴暗无光。萨守坚将笠帽摘下,夹在臂间,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四处张望着,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
“萨君!”
“萨君!”
萨守坚索性停住脚步,大着胆子叫道:“是谁!”
一只黑鸦落在树上,羽毛被雨水打得湿糊糊的。
萨守坚狠咽一口气,冲着黑鸦喊道:“是你跟我过不去吗?!”
那只黑鸦用脚拨了拨毛发,毫无反应。这时,第二只黑鸦飞过,落在同一根枝上。
“萨君!”
“萨君!”
“萨君!”
声音分明是从两只黑鸦处传来的。
没事的。萨守坚咬紧牙关,伸手入囊,摸了一把枣子,藏进手心。
第三只黑鸦飞了过来。它有些矮胖,飞得并不好,围着萨守坚胡乱飞了一会儿,才落在另一根树枝上,眼睛亮晶晶地,叫了起来。
“萨君。”
“萨君。”
萨守坚不再犹豫,“喝”地一声,将手中的枣子向树上的黑鸦掷去,却诡异地无一击中。
突然,一阵干冷的寒气弥漫开来,萨守坚感觉到周围顿时有些不一样了。温度正从自己的身上,树干,大地,无情地抽离,萨守坚的身躯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萨守坚看到一张牛头鬼面从黑暗中缓缓显现,锋利的獠牙,粗壮的肢干,手上锋利的长叉。毫无疑问,这是恶鬼……萨守坚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完全挪不动脚步。
牛头恶鬼一拳将萨守坚击飞,囊中的枣子散落一地。牛头恶鬼大步向前,又是一脚,猛地踩在萨守坚身上,几乎可以听到骨骼的碎裂声。牛头恶鬼抓住萨守坚的脖子,将他提起,道:“奉崔判官之令,拿你回阴曹。”
萨守坚吐了半口鲜血,浑身刺疼,反而心平气和起来,便默诵起《叹皮囊谛语》中的语句:这皮囊,多窒碍,与我灵台为患害。随行逐步作机谋,左右教吾不自在。
也是奇怪,萨守坚在城内只翻了一遍《叹皮囊》,其中的字句已然熟记。
牛头恶鬼一拳打在萨守坚脸面,萨守坚却似神光护体,不仅纹丝未伤,反把牛头恶鬼累出一身汗来。牛头老鬼见萨守坚口中暗诵不停,便用两只手去扼他的喉咙,却无论如何也扼不紧。
忽尔心中解悟明,皮囊变作明珠库。放光明,遍法界,内外相通无挂碍。照见堂堂出世人,端严具足神通在。萨守坚默诵谛语,心中更静。
牛头恶鬼咒骂一声,将萨守坚掷在地上,提起钢叉,向萨守坚用力刺去。
只听“轰隆”一声,一阵闪亮的霹雷降下,牛头恶鬼化作一阵青烟飘去。
萨守坚倒在泥水中,看到三只乌鸦已然不见。黑暗中走出三位颇有些眼熟的老者,一位是湘阴南山上的老樵夫,一位是萨家村里的老郎中,一位是烟柳巷前的老叫花。三人虽是旧面貌,但先前年迈体衰的痕迹已荡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鹤发童颜、英姿勃发的神仙风貌。
站在萨守坚的眼前,正是三大天师——天师张道陵、仙翁葛玄、真君许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