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平原依然没有出现，仅仅来到这个加工厂五天的时间，我与过去的生活就好像渐行渐远。虽然这里的泥土和我的城市连接着同一片土地，共享着一样的芳香，可是却无处不在地隐藏着霉菌的潮湿味，仿佛在泥土下掩盖着无数的骸骨，在香蕉腐烂后富含养分的黑土下，正在计划着重回地面。相比于看见的和听见的，我的脑海更能扎根进闻到过的记忆，我信仰死亡，家里的长辈口中最常讲述的故事也是与死亡相关的，祖母曾经和我讲过一个关于农民向地主讨回田地，最后却被地主陷害致死的故事，当时听完这个故事的我鼻子里传来了与现在相同的味道。祖母那能够看穿一切的空洞瞳孔，感到恐惧同时又有些兴奋的我能够感觉到衣物在身上的每一份细微的摩擦，这样死物的轻抚让我身临其境地进入祖母的故事之中。这种轻抚如今已经感觉不到了，加工厂提供的工作服远远要比当时身上穿的麻布丝滑，微风中带动的摆动不足以让我粗糙的皮肤有丝毫感觉，这种能够让我思想外放，在加工厂中抛开的途径也被封锁。这五天来，我只能操控着逐渐纯熟双手剥着香蕉外衣，雪白中带黄的肉放到履带上，青色或黄色或青黄相接的香蕉皮扔在左手的桶里。
会有人在香蕉皮桶即将装满之前来清走，先将桶的盖子盖上防止香蕉皮洒出来，随后一手侧过桶让底部的边缘着地，这样只需要轻轻一用力，桶就能顺着圆弧在地面上滚动，轻盈地就像是城市里演出的杂耍成员。父亲曾经带过我去他常去的斗鸡场，每次斗鸡开始前，都会有带动气氛的人们站在圈起的泥地中央，我唯一去的那一次是一个手握三支木棍的滑稽男人，在场的人在看到他容貌的第一秒便发出了笑声。可是我对嘲笑他人的长相并没有任何概念，尽管那个男人的职业就是让人发笑，对于他鼻子上长着的泛着油光的肉瘤，心中只有一阵恶心。男人显然发现了观众中不合群的那位，肥胖而短小的畸形双腿跨着不协调的步子向我和父亲走来，隔着观众席的围栏看着我，突然咧嘴说到：“小孩子的运气可是大人们不能比的，今天这里有你在，大伙准会赚得盆满钵满！”说完这句话，男人重新回到泥地中央，一边唱歌，一边将手中的三根木棍抛到空中，双手眼花缭乱而又有规律地舞动着。父亲听到男人的话语很是开心，认为这天一定能将上个月斗鸡输掉的钱赚回去。尽管事实的确如此，但是当父亲兴高采烈地带着金币和我回到家后，迎接的是我母亲从未有过的怒火，她没有想到我的父亲居然会将自己的儿子带去斗鸡场。在父母争吵的那个夜晚，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那个畸形男人精巧的双手，以及在空中自由腾飞的木棍，我后来再也没有去过一次斗鸡场。
剥香蕉和精密没有任何关系，此时的我居然有些庆幸小时候只是偷偷在家中找了三根木棍尝试抛接，在砸伤脚趾之后就没有继续下去了，如果当时真的学会了的话，如今的这种感觉到自己的技艺正在逐渐荒废的过程恐怕会让我刚到更加痛苦。工友和我说的那种“寂静”的感觉我已经感受到了，即使履带不断地运作着，悬挂在头顶而只能看见其中一角的巨大机器也不断发出轰鸣声，只是面对这种无法匹敌的庞然大物，甚至耳朵也失去了反抗的意图，不再接收这声响以告诉我的大脑，这是一个多么恶劣的环境，身体必须要离开这里。只能麻木地待在原地忍受着暴力的捶打，即使母亲在事后多次尝试美化父亲的离家出走，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当斗鸡场的庄家得知父亲失踪而来我家催债的时候，年幼的我看着无力的母亲作着无用的反抗，家器皿和家具被砸碎的声音连同催债人的辱骂声和机器的轰鸣声一样，仅仅是看到机器的一角都足以让人升不起反抗之心了。我相信母亲的病情就是在那个时候加重的，甚至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死去了，只是内心中唯一对我的责任心让她的尸体还能自由地走动在世间，邻居们都在诧异在我父亲离开了仅仅两年间，我的母亲会变得如此苍老，现在想来，母亲为了我已经尽最大努力维持着她在人间的形象了。
“啪。”一声突如起来的巨响传遍了整个车间，人类并不是无限循环的工具，错误必然会出现，甚至双手精巧的杂技表演者都会一不小心将手上的飞到刺中搭档的额头，在一旁忙碌搬运着香蕉皮桶的一名员工在意外中滑倒，原因可能是踩到了在陷入不知所云的回忆中时，没有将剥去的香蕉皮准确地扔进桶里，而不慎叼在了地板上，繁忙的劳力工作使得搬桶工人的双眼能够在进入车间后，第一时间定位在那蓝色的胶桶上，而忽视掉周围的一切障碍，这种经过长久无谓而繁忙的工作后进化出来的功能，正是他摔倒的原因。倾斜着运送的桶砸在地上将封闭的盖子砸开，香蕉皮散落了一地。一瞬间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像是一只毫无纪律的猴子，在吃完香蕉之后只会随手扔到地上，不同的是这群被驯化的猴子安静的很，只是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工友，仿佛在谴责他们打乱了自己工作的节奏，然而在另一方面，似乎又在感谢着他能为这个房间带来一丝另类的声响，因此还是有几个人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想要上前扶他起来。
这场宁静的骚动没有引发更进一步的事件，地上的人只是迅速爬起来，甚至没有让自己身体本能产生的眩晕随着时间而恢复，就迅速将散落一地的香蕉皮重新收集到桶中。香蕉皮是从根部撕开的，工匠一般精湛的手艺让大部分的香蕉肉都投放在了运行的履带上，即便如此，依然有残留的肉沾粘在了地面，即使那人已经将所有的香蕉皮重新放回了桶中并密封，塑胶制成的鞋子走在原本的路上，散发出了潮湿的声音和蜂蜜与铁锈的气味。那是母亲在捡起地上被打碎的蜂蜜罐子时手心被划伤后无法愈合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沿着手指滴在肮脏而凌乱的地面后激起蜂蜜的香味混合着血液独有的味道以及母亲强忍着痛苦的喊叫声只为了让早以惊慌失措的我免于崩溃但尽管她忍住了喊叫泪水却还是诚实地流了出来就像手掌被划破就会流血一样这是无法控制的本能生理反应泪水的味道仿佛成为了蜂蜜和血液的粘合剂在传到了我的鼻孔中或者是因为我也早以止不住的流泪而自己没有感觉到只有在看到母亲流泪后第一滴泪水才顺势滑倒了我的嘴角被我的味蕾接收。这根深蒂固的记忆被双脚离开黏糊的地面后发出的第一个“啧”声诱发，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从我身体上的每一个孔洞朝外迸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