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隐城的第十日,暴雨从寅时开始不曾停歇,一道橘黄闪电将阴郁的天穹劈成两半,好似蛟龙入海,狂风将密密麻麻的雨针吹向大地,庭院多少花草也都被欺凌凋落。
这两三日,他们将所有可能的草药配制尝试,白斯寒就如同一个试药工具,反反复复饮着她们调配的解药。
石朔君偶尔也来探视,每回都拿来不少珍贵药材,其诚心倒叫她们有些愧谢,一来二往地与白沐雪亲密了不少,对此狸吾确实心生不满,但碍于眼下救人要紧,也不再与他过分冲突。
女子温暖指腹划过他冰凉的面颊,三日的努力也不全然是白费的,眼下白斯寒面色已恢复了些生气,唇也转为苍白,中毒的症状在日渐消散。
红叶握紧他的手,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前几日那沉甸甸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忽而外边一声雷鸣炸响,她吓了一跳不由得抓紧了他的手,不知是不是错觉,床上的人似乎因此动弹了分毫,眉心抽动了一下。
“白斯寒?”她轻轻唤着。
趴在圆桌休息的白沐雪也被那声雷惊醒了,听红叶呼唤的声音,她一个激灵起身冲了过去。
“他,他醒了吗?!”她着急的几乎要咬到舌头。
红叶见她如此有些发笑,起身拢她勾乱在耳坠上的发,温柔地将其打理整齐,就如疼爱她的姐姐。
她一边整一边道:“他好了很多,你不必如此担心,用不了几日应该会好的。”
白沐雪点点头侧身走开,她对这样亲密的动作有些不自在,眼神飘忽不敢看她。
想必是对她还陌生吧,说来也对,自己对她而言不过几日交情,红叶此刻有些理解狸吾近日来的失落了。
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红叶找了个话题:“对了,你何时有这玉制的耳坠了,从未见你戴过。”
本是无心一问,她眼中却徒然闪过一丝闪避,捂着那红玉耳坠,眼珠一转解释道:“是……是石公子所赠……”
石朔君看来并非无事献殷勤,只怕对白沐雪的失忆欢喜得很,如此见缝插针介入她与狸吾之间,实在不是光明磊落之举。
红叶这般想着,不禁替狸吾生出些焦虑来,如今他与石朔君对于白沐雪而已,其实并无差别。
“你我在这屋子将就了好几夜了,你的伤还未痊愈还是回对面休息一夜吧。”红叶劝道。
“可这间本就是你我的房间,对面是他们两个男人的房间,我常去叫人看见了不好。”
红叶见说她不动,便又换了个说法,瞬间换上一副含情姿态道:“是我想与他待在一块,你便成全我的小心思吧。”
虽是看着床上的人,话却是说给白沐雪听的。红叶只希望狸吾不会辜负自己的良苦用心,莫让石朔君比了下去。
白沐雪轻轻推开原先白斯寒的屋子,里头清冷孤独,没有关严的窗缝飘飘洒洒进了雨水,窗棂和地板落了大片水渍。
她有些不耐地走过去关上,不过一瞬,面容,青丝,宽袖全被屋外的暴雨波及。
正巧此刻,狸吾撑着伞进了屋子,见她这样狼狈模样再低头瞧瞧自己亦然如此,不由笑出了声。
“你怎么来了?”她语气淡淡,未曾恼怒,也不见愉悦。
感受到她的淡漠,狸吾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往她身边靠近。
“今夜冷,我给你找了个手炉,你把它搁在床上,暖和些再睡。”
他的关怀,白沐雪似乎并不动容,两片嘴唇甚至未曾开合,不过一声简短的‘嗯’就将他打发了。
如此神情,确实让他生气,怎奈他知道自己不会也不能与她生气……
狸吾将湿透的绒袍脱下随手一丢,径直往床上躺去,白沐雪这才扭过身瞅他。
“你这是?”
“今夜我在这睡。”他望着沐雪,笑了笑。
果不其然她愣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狸吾觉得这副模样才是他所熟悉的姑娘,坏心眼油然而生。
他走过去,将她拉着扯着靠了过来,一把将她摁坐在床上,笑着对她说:“我想瞧着你睡。”
白沐雪回过神,沉声道:“孤男寡女,你在说什么呢!”
“哦?你我早已是‘夫妻’了,还说什么孤男寡女。”
他缓缓凑近了她,鼻尖微触,天生一对魅惑的桃花眼里满是佻达之色。
何为‘夫妻’?白沐雪膛目,磕磕绊绊向他确认着此话的寓意,狸吾则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故意不做解释。
“莫非,你和……我?从前就已经……”她的眼中燃着悲愤,她生气,她不甘,她不愿!
“你胡说,不可能!”
脱口而出的排斥与反感,让房间一下子静默起来,耳边听到的只有暴雨倾倒的声音,它恨不得刷去世间所有的痕迹,顺带着他们的故事,统统不留。
这一回,他心中仅剩冷寂,酸楚从心房一路凝结至喉头,将他的呼吸堵得严严实实。
脸上也不见了前一刻的玩味笑容,剩下的只是凝望……
凝望她一如从前的脸,为何却叫他这般难过了,这不该是她啊……
“我逗你呢……”他的嗓音有些枯哑。
狸吾不敢再看她,心在奔逃,脚步依然不舍,三步回首笑道:“我不放心你一人,我与红叶换个房间,她陪你。”
他没有听到白沐雪的回话,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只因他已逃离了那个房间,甚至忘了带走他的伞与绒袍。
狂风暴雨把屋外长廊淹成小渠,才一出门肆意妄为的雨水立刻将他从头浇到了脚,可他除了难过再无其他感受。
他垂眼,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掌,仿佛看到一团飘渺虚无的轻烟从他指缝泄出,他使劲抓住,一无所获。
慌神失意间,他不曾注意到远处的阁楼,那扇微启的窗,一只青眼正望着雨中的背影,冷冷淡淡的一笑,胜券在握。
﹉
黄沙隐洲藏匿着血雨腥风,千里之外的云牙山却是一片岁月静好,安然无忧。
林野山间几株梅倨傲挺立,白郡司与雪妖携手游步其中,他一遍遍听着夫人对他的数落与责骂,怪他考虑不周,鲁莽定事,这才将自己一双儿女弄丢了!
白郡司也不辩驳,赔着笑脸哄着夫人,一面抚慰一面兀自伤神,却不敢显露半分。
直到红戎鬼从天而降,弓背握拳拜见二位,正要开口时被白郡司使过来的眼色遏止下来。
“夫人,你先回去,我与红戎鬼商议些事。”
白郡司抚着她的手背诱哄着。
雪妖凤眼流转,当对上红戎鬼略显紧张的面色时,对方却是连忙低下头避开了。
她自然看出这二人有事瞒着自己,若是当面询问必然不会如实相告……
“行。”雪妖干脆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白郡司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踪影这才招招手让红戎鬼贴近说话。
“怎么回事?”
“这几日我和旋龟在荒漠发现了许多人族的尸体,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红戎鬼说话的声音虽轻,但语气却饱含震撼,脑中不可抑制地涌现当时所见的情景!
白郡司锁着眉让他继续道来。
某日,红戎鬼与旋龟再次回到当时队伍消失的那片荒漠,这次他们所见所闻与上一回全然不同!
七八个体魄壮硕的妖怪沙匪正在猎捕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族,有几个人早已被开膛破肚,死在沙匪口下。
二人草草环视一番,只有一个小男孩蹲在岩石后方,暂时未被沙匪发现。
红戎鬼见此场面顿时怒发冲冠,袖中数条铁索气势汹汹地腾出,对准那些沙匪就是一阵鞭打!
旋龟更是从地下蹿出,张开双臂倒腾出连天水涡,即便那些怪物如何庞大,都被卷入其中,挣扎不能!
短短时间,那些怪物已是奄奄一息,最终被红戎鬼捆吧捆吧踹到九霄云外去了。
旋龟此刻的形态似一只巨龟,小男孩被他吓得连连后退,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你就不能换个模样,真是,让我来。”
红戎鬼将旋龟推至身后,慢慢走向小男孩。未等靠近,那小男孩白眼一翻仰面倒下,不省人事……
“哈哈,还你来,你是有多俊俏?都给他吓晕了,哈哈哈!”
面对旋龟的捧腹大笑,红戎鬼只将一记白眼抛给他,抱起小男孩径自回去了。
日渐西山,余霞透过窗披洒在整洁的房间,清冷的空气也温暖了许多。
白狐半蹲着身子为床上的孩子包扎腿伤,小男孩端坐在床沿一动不敢动,隐忍着痛楚使他额上汗水不断,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你这小子还挺犟,这么深的伤口也不哭。”白狐逗趣一笑,故意紧紧了他腿上的布条。
小男孩呜咽一声,却不敢动怒,瑟瑟抖动地挪着屁股拉开与白狐的距离。
白郡司坐在屋中圆桌边,看这孩子可怜的模样生出些怜悯之心,他拂袖起身,对白狐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小男孩知晓,这里所有人虽没有荒漠那群怪物可怕,但也都是妖怪,他一个小小人族孩子在他们的地盘势单力薄,绝无逃出的可能。
白郡司看着他瘦骨如柴,面上没有多少肉,可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却是乌溜溜明亮好看,回想起红戎鬼在荒漠中看到的惨状,顿时心念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