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尸是大道众生的福食,若交戮日繁,便食无限剂,福无况底,模样兴盛得很。你便想想,这八千里死水,四万丈灵山,他们怎可能以那蜿蜒巍峨的宏身,去尊仰唯可用言说来残喘性命的贱兽?至不过把对魂灵仅有的几丝物质的基地萦蒂,淡却于以根须吞汲一切水土的某件凡俗物什上。”
说书人嘴角的红脓迸裂,渗出几染苦皂的病液。纸张散乱,笔墨凌杂,栳亱,四邑,裸、棵、猓、赫黑,七夷……浮泛且使人惊惶的族地旧名,由说书人陵厉迷 离的信笔契下。如咒似的詈词,便在赤脓与皂墨不尽的余意里,骂咧吵嚷着:
“腥臭、徼绕、糜溃、攮肉的东西。暗秽玩意儿。你就各不死接去?就各等夜火燎去?”
黄泉的监牢里不许有诗人。于是头脑缠着铁锈与枯藤,手笔磕着叶纹与旧历,嘴角恋着此际燃腾又跌落的火焰的风景。逃离梦,逃离死,逃离同俦,逃离桎梏,逃离朦胧与虚妄,逃离欢乐与圣洁,逃离一切,逃离在此为烛光衬出阴影的所谓之“现实”。
现实。躺在沙子里,散乱、凌杂、笨拙,浮泛且令人惊惶。
铁窗外,荒鸡鸣咤,狼鹿颠踬,白鸦与飞鹢卷绕起亵 渎的轻烟:“我出卖了所有人。我但在四邑里,替盛怒的夷民撬开一方方坚城;选又投效大义的官军,于野山的聚落拷问蒸烛的火星。盲老讨复明的灵药,便替他变一瓶醒眼的露水;乡衮要不竭的耕地,便于夜里勾去边邻童儿的魂。没有一处土地能捆住我的手脚,没有一处房廊能领咱到归途。我活着,别人死去,我活着,我继续活着。靠着贱卖与卖贱,变倒脆弱不堪的心口及耳,叫一切脑仁熬作汤花,一切血髓凝成血旺。肥肠饱满,腊肉香厚,一口稻梁便把罪愆泯没到了竹叶焦石的海里,再复一口风酒,一口雨面,一口不言而沉默的月晕,一口初萌却早死的柳叶……”
铁窗外,一切性命的颗粒都淬炼作煎熬焦苦的狴狱。在钢铁与骨肉的营垒,在金陵与魏玛的郊野,在广场与酒吧的靠椅,在记忆与记忆之内、生命与生命之间。毁灭的世界,文明的世界,歌舞辉煌升平不朽的世界,世界,美丽且丑陋、平庸且庸平的世界。
“你们但死去,我但活着。这便是同气连枝,便同那窗外萤着漫荡北天的摇曳独松,崩塌,鸣唱,嚎叫,湮没。”
说书人空闲的右手弹打,于冷空生出一丛磷火,并凭此点燃一枝松烟,它正借着无形色的暮气,越过断隔阴暗与白亮境地的窗槛。
“世界已经迷失,于是树荫将延烧与焚溺大地、空气与星天。欢迎来到树荫之国,彼处的旅人。你正在我们精致的房间里,见证一个世界的诞生。”
没有宗教的合奏,没有礼堂的弦乐,没有宫宇的颂吟。
只有一棵树,一些枝丫,一些叶片,一些青虫,一些小鸟,一些露水,一些雾气,一些光线,一些清风,一些蜗牛,一些根脉,一些尸体,一些废墟,一些边缘的酷寒,一些淡去的秽恶,一些渐渐发萌的字词语篇,一些迟来的属于事物的声响及喜怒,一些疲劳,一些困倦,一些安宁,一些偶发于头脑刺痛里的癫狂,一些似乎不得不让一切姑且暗去的闭眼,一些睡眠。
“咋个了?不舒服哦?”
卫彤瑗有气无力——一曰“哀和”的声音埋没了进入眠睡的画卷。交手矜立的程铁峰睁开双眼,于衡门楼三楼校共青团委办公室门旁,于校共青团光荣史简述以及团组织宣传说明的两栏棠红之间,与卫彤瑗疲乏但不失些关切的眸睫相汇。在这此一目光的流动与徙转中,卫彤瑗又看到了自家那看似豪放潇洒的姐姐,偶言过的一种痕迹。
“没什么。大概是吃太急了。”
“待焚尽了灵魂里一切的总览及忽视后,你在档案馆的废纸里,半躺下,呼噏着,浅睡着,你会打呼噜吗?”
程铁峰的脑海里回响着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个答案寄寓于令卫家的孩儿们困惑与担忧的目光里,住舒服了,便在那里生长、滋蔓、发言,仿佛情感可以替换现场——又或是心灵,能够支配神经与眼球组织的病变一般。
程铁峰离开后不久,卫彤瑗便到白鹿楼一楼第一办公室,找到正在办公室里阅审作业的邓筱然。“有空嚒?”“没有。”“程铁峰把东西拿给我了,你空了看下。我先走了。”“嗯。我尽快。看完了就联系你。”
邓筱然,高一四班、七班的语文老师,南亭教育专业硕士,莎鸣戏剧社第七任社长,风南戏剧社第四十九届社长,香樟堂华语文学奖最佳新人奖得主,与莎鸣社第六任社长石涛浔——二人有一写作“戴汝坟”的共用笔名——共同凭借戏剧《猖神庙》获得萨迪那戏剧节观众之选奖。他是外乡人,4年前拿到教师资格证,离开了已生活十年的成都,独自搬到云棠,凭云棠教育界这沾上“南亭”及“文艺”名号便总会给予关照的庸俗,拿到了一中这份不坏的差事。“我不适合创造,也不会经商。”
于是,便架着这敷衍的理由,一个困惑的直谨的人,在荦国的苔痕上行走经年。没有特别的期待,只是认真工作,努力教书,以不高傲的沉稳平静地与对学习生活各怀心思的学生们授课,在麻 将、看戏、王者、打枪、股汇、足浴、旅游、食饮、灯花、山村、摄影、跳舞、吟唱、保健、体检、养老、育儿的日常交流之间,静凝而简淡地活着。“学妹,你在我瑰异的家乡交到朋友了吗?”“有。”人都说,邓老师只和卫老师关系好,毕竟都是南亭的同学,卫老师也认识石涛浔。亲缘、同门、一个“圈子”,字符便如此囚上人自毛发的尖端伸出或喷涌的网线,把世上飘浮高悬的一切,自流凝不定的银河中捞起,冻在灰暗的冰柜里。
当然,这没有什么所谓。
“卫老师,邓老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卫彤瑗拿来了几张痛陈黑色线条的A4纸。
“诶唷!邓老师,你柜子边上啥子东西哦,好吓人!”
批阅的墨迹推着余光朝那几张稿纸靠去,而很快地,诧异又使得余光转瞬迁为眼神与思考的喧嚣聚会。邓老师停下教师们用以定审的红色中性笔,夺走随意放在办公室旁专用铁柜上的纸张,将纸稿覆在了学生的练习册上。他首先察觉到了,于难以理解的细节之上,一棵似是由各种字符结成的树已在着实的笔痕下完美地成型。其根须以一些句子样貌的东西刻录为骨骼,又在汉字、彝文或某种异国拼音文的形变中柔曲成一些不安的尸骸,于生硬的浆白纸张上,树枝、根茎与枝干混乱却自然地散布。一切如此清晰,甚而翻到下一页纸,树的叶脉、虫洞、年轮以及形似太阳的文词黑块亦在同样的笔法与文思中生成。
“文学社下周二开始报名。你加入进来之后,有合适的活动申请,在不考试没有大活动的时期的中午,你都可以利用活动室。你来面试的话肯定是过得了的,你初中写的那个东西在学校里很有名,现在文学社的同学本来就想找卫老师联系你。”
“那种文章,不适合参加社团吧?”这是卫彤瑗之后见到邓筱然的第一句话。
“不行,时间不够。只能是单独地去做这一件事,甚至需要尽可能占用所有的中午和社团活动日。”这是前几日程铁峰对文学社邀请的回复,“而且,这件事大概不属于文学社的活动范围。我不是要写小说。”
这是那种游戏书吗?便像某个美国导演与小说家合写的奇巧、易散的书?在这个没有人阅读纸质书籍的年代里,追求一种纸质形式厚重而纯粹的美?
这是——这是……这是无聊的形式主义,造作的伪文学,中二病晚期综合征制成品,电影原画分镜,广告平面设计稿,巴尔干人的可萨辞典,不安的噪音,焦虑的心绪,梦的死,爱的亡,言的末……刹那间,故事在眼前形成:一个模糊的人的形影,在一棵巨木下,捧起将息的灯炬,猛地冲上树穹,穿行在不灭的枝叶间,以嘴型的黑洞呼号着无声的愤言。
“于是,勇敢、好奇且有了闲暇的冬,拿起闲放的船桨,泛舟于翠绿的蔽芾与多彩的阳光。他的故事,便由此开始。”——原先的“她”被用力擦去,那个“女”字,被一串极其细小的树枝型外文箴言遮断。
“一个人,在这里诞生。”
红字于一条粉红的便签上书写着。
“这个,‘物品’。不是文章。不是小说、插画还有别的什么。至少不是我有资格去评价的东西。”这是邓筱然见到卫彤瑗的第一句话。
“如果你都不能评价,还有哪个能评价……石涛浔啊?”
“他也不能。直白地说,这个‘画面’有生命。”
“这算哪个国家的‘直白’?也就是说,写得、画得栩栩如生?”
“卫老师好。老师好。”
去上体育课的学生匆匆路过,两名总被议论的女教师站在并不为他们管辖的班级门前。不同音色的议论自各样的性别、身材、头脑与口舌中抛散。
“卫老师好,邓老好。你们在这干嘛?”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声音,锋利的声音。
“文范萌同学,你在别人一班教室里干什么?”
“卫道员、啊——卫彤瑗老师,我来找我们家小师姐和你家大先生。”
“文范萌。这里是学校。”卫彤瑗特意压住声线,用尽可能端正的语调去教训眼前的青少年。“基本的礼节礼貌,会让你自己获得别人的尊重。”
“就像两位老师一样?被可爱又残酷的大家指指点点?”
“少学石涛浔了!文大小姐!”
操着普通话的刘思婕自教室中走出,拍了拍文范萌的肩,替三个人解了一场毫无意义的重围。
“就是来隔壁教室串个门以避免在自家教室里被笑没得朋友的事,被你说的比教室里那个大先生还恼人。”
“两位老师,大——程铁峰身体不舒服,请假在教室里躺着。”在嬉闹之中,二班的文范萌与一班的刘思婕离开了教室的后门。窗外是半阴的天空,树以季节的物象,歌着银杏与桂菊。
两人走进高一一班的教室。程铁峰正靠在自己的座椅上,眼眉紧锁,头朝污白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一切的灯光都被关上,取而代之的是,教室里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开,每一扇楼外墙体上的窗户,皆明畅地洞开。
“程铁峰,你身体不舒服吗?”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声音,平常的声音。
“现实。”
“什么?”
“现实。‘每一根,每一条,每一具。澎湃、暴虐、轻浮,良善且令人惊惶。’‘绝大多数人所看到的现实无非是一处空荡茫然的黑夜,更没有能力于其中认识哪怕任何一点东西。’‘人们把现实绝对化,把绝对玩偶化,令知识可悲的匮乏坍缩为不可思议的自信——对差异化的自我生成与自我赋圣。’”自疲惫而沉郁的身体里,涌出了激切却幽静的怒潮。极快的语速如自然的诗篇般令两名成年教师沉浸,环境被置换到海滨,海水被树荫的黑影选替,尸体的腥臭沿着黑笔的锋棱扩散,血色与水色共舞,吹起了如最美丽传说中最温柔女神般,明媚唤春的西风。“但是现实自身仍然在现场,我们就在其中,它不是谁的神灵,也不是某种设计。在那一切之前,黑夜本身便蕴护着一切的色彩、风味、元素和故事。它就是母牛,就是母猫,就是黑夜,就是庸俗的差异化和不断溃烂的云棠,就是树。”
“树?”
邓筱然的声音。程铁峰的声音。不是老师的,亦非学生的。
“我们背后的树。文字构成的画影,映像塑造的高楼,昏疼脑子尽头的,手尽头的,喉尽地,人……不好意思,我必须休息一会儿。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尽可能在下课前去操场跑一跑步。我需要休息,也需要跑步,因为我需要做这件事。我非常希望两位老师,我的姨妈,我最喜欢的作家里离现在的我最近的一个人,能够意识到。”
“意识到啥子?”
程铁峰的声音。卫彤瑗的声音。不是学生的,亦非家长的。
“‘啥子’,‘什么’。Something,某物,不知道,讲不出,无。”
室内的人们陷入小小的沉默,然而在喧闹的世界中,声音无处不在。
“这个‘什么’不是文学,不是艺术品,因为它不以自我表达为主,我的声音,被‘什么’压倒了。邓老师,你应当知道,这不只是一种纯粹由青少年作者的自恋扩散的,在人生的未来里能以‘黑历史’简略覆写的文稿;卫老师,你应该记得,你和你的姐姐在那次让我突然有了极其可怕记忆力的意外中见识到的话语的魔力。我更想写些别的,‘故事’、‘寓言’、‘童话’、‘谣曲’。但那种闲暇结束了,黑色的历史正向泣血的深渊狂奔,世界的空无里却有人的满载,就算只是自我满足,就算是赌上所有的前途,我也想在学习的边缘与中心世界里,把这一切掏出来,就只把它当作纯粹的自我表达、自我颜面之中的黑历史漆字,都行,都好,都很好。”
“如果这只是一种病态……”
“——如果这只是一种病态,那就让这病在心理疏导与青少年的成长中与文字一并迈向那个说不出的‘什么’、那个虚妄和空无的感受或本质里消散就好。但如果不是的话……”程铁峰睁开双眼,起身,挺立他那素来不弯折弓身的背脊。“邓老师,请告诉我,你在那份第一部分大纲之中看到了什么?”
“我、我不清楚……阿拉伯书法?回环诗?草稿?素描?反正,不是文学作品。”
“嗯。确实不是。”
更像是浮夸而无深意的商品,或者无深意且浮夸的自我满足读物。“但是……”
“但是,‘什么’出现了。”
“嗯。虽然看不清,但非常的,真实。”
现实。现实的云团,现实的布袋,于现实中半开的乱放的书,于现实中呼啸着的“早期国家”或“注意黄赤交角”。
“现实。现实在那里诞生了,哪怕只是树荫散在想象水面上的倒影。”
“一个人影……”两个人影,三个人影,七个人影,无数的、造作矫揉的人影。
“是这样子的,卫老师,那就是你看到的东西,可能也是邓老师看到的东西。”程铁峰将桌面上的笔记本翻开,里面露出了淡漠、萧疏、轻薄的文字。“我大概能去上体育课了。去训练训练,去跑跑步。邓老师,卫老师,我这里已经写好了第一部分的开头,可以的话希望你们看一看,考虑一下我提的要求。不答应,或者不认可我的行为也没关系,但我希望你们能看一看,只是看一看。不好意思,耽搁了你们的时间。”
程铁峰离开座位,向两人点头示意,随后离开教室,留下了一个老师,另一个老师,一阵并不算爽朗清澈的风,一本翻开的待绘刻的书。麻雀掠经窗外,两人顺默而互契地走向程铁峰的位置。书、本,怎样的东西,便在那里,简远染些澹艳,文词以微著明,轻素的句子引介出与淌着腐液的病树不同的景。
“天水坠,风蒙尘,小小的冬,在那样的景里,自光阴的边际踏来。后来,旅人总是问我:‘讲书的朋友啊,他是哪一边哪样的人?’我只能说:‘便是在光与暗的罅隙里,小小的,生长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