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香蕉加工厂是从什么时候从远方移植到拉孔布的,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香蕉加工厂已经深根在此地,成为了当地人的一部分。甚至于没有人知道在那片未开发的原始森林中,还隐藏了一片巨型的香蕉林。也许曾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土著们,会在求生的探险时意外地找到过这片森林,由于发现了大量可食用资源,找到香蕉林的土著一时间成为了族群的英雄,声望、食物、女人在他余生都不会缺少。但是他忽略了即使是原始人在内心中也蕴藏着巨大的毁灭欲和阴谋,原本族群中的长老们开始暗中布置着除掉这个眼中钉的计划。这位英雄实在过于疏忽,又或者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最为尊敬的长老,会在一次自己狩猎期间,在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地就被一根木矛刺穿了头颅。等到太阳下山,巨大的香蕉叶遮住了月光后,在家等待的妻子才在惊焦虑中聚集了搜查部队。搜查队在夜色下排成了一行各自点着火把,在土著们没有流传下来的计时方法中度过了慢长的瞬间后,终于在丛林的一处看到了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脖子上野兽的咬痕还清晰可见,只是早以没有血液。
土著英雄的血液似乎成为了这个族群的诅咒,在随后的数百年中,族群先后遇到不同的灾难,终于在一个湿热的黄昏,族群中最后一个女人死去。在她死前,她拖动着因为病痛而逐渐没有知觉的双腿,带着那个英雄发现这片香蕉林时的激动,自己死去的父母,妻子,儿女永恒的寄望,以及爬满自己身上的蝇虫和头顶上盘旋的蚊子,最后巡视着整个族群耗时百年培养的园林,最后倒在族人为英雄所建的图腾旁,那是族人在香蕉林中能找到最好的一块地方。香蕉加工厂就是在女人的尸体上建立起来的,木制的图腾轻而易举地被水泥淹没,连同一个几乎要诞生出文明的记忆。
数百年来这片生机勃勃的死地孕育着野生动物的成长,一个族群的灭亡让香蕉林变得更加活跃,原本连声音都无法穿透的潮湿空气,如今变得无法阻拦住香蕉腐烂后充满养分的香气。或许就像是土著英雄在数百年前听到这个隐秘的呼喊一样,香蕉加工厂的老板也察觉到了这声穿越文明屏障的声响,一个从未见过的水泥怪物就此出现。
我深爱着这片土地,远在香蕉加工厂到来之前就已经如此。当那些成群结队的人们来到我们的城市,以一副颐指气使的形象招聘员工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这片土地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香蕉加工厂联合,来背叛我这个从未离开过土地的人。也许我应该早就察觉土地的异况,毕竟夜晚的萤火虫不再闪烁,经由祖母口中流入我梦里的,身披火焰的无头骑士,也许久不曾出现。祖母说那是土地的守护神,会出现在每个孩子的梦中,让泥土的芳香陪伴着他们安睡。祖母为了让这个传说更加真实,特意在为我挖耳的时候,用催眠的语气说着,果然在随后的梦境中,我看到了由我亲自赋予形象的骑士,在之后的十数年中,他也始终没有离开我的梦。
祖母的谎言和我的想象相结合,让骑士的形象愈发丰满。在长久而连续的十数年梦境中,我描绘了他身上的盔甲,座下的马匹以及驰骋的平原。马只适合在平原上奔跑,而我居住的环境只有森林,平原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为了让马匹永远地奔跑而不停歇,我不得不在每个梦见骑士的晚上努力扩张着平原的范围。逐渐地,梦中的景象和现实的区别加大,马匹早就跑出了我给他圈出的草地,超脱出我的想象仍不停歇。在每一个之后的梦境中,马蹄踏出的都是扭曲而又让梦中的我感觉毫不失常的图景,梦的起点和终点越来越远。
为了在梦境中始终分得清楚方向,在清晨能够如愿以偿地醒过来,我在平原上设立了一个锚点,那是我在两年前第一次做 爱失去童贞的妓 院。尽管它在外表看来灰溜溜的毫不起眼,甚至遇上恶劣天气就会因此倒塌,但是它却是我们城市年代最久远的建筑物。上面的墙皮可能是我的先祖们覆盖上的,木床上也会有我先祖们在刁钻的角落处留下的印记。这年迈的屋子里却始终是年轻的女人,虽然几年之后他们就会变得年老珠黄,仿佛屋子是依靠吸食女人的生命来维持长久的屹立。如果我的母亲没有去世,那么应该和那时接待我的妓 女年龄相差无几。我也在她哪里得到了如同母亲一般的爱 抚,脸上因为幸福和满足而流出的泪水,也被她用温暖的舌头舔了干净。
所以在我即将前往香蕉加工厂前,我来到了许久不见的屋子外,门口的老鸨依然热情地招呼着我,我认得她,长年以来,我们已经将老鸨的脸和妓 院死死地结合在一起了。在某些寻常凉爽的夜晚,她也会去到城市边缘的酒吧找个冷寂的角落坐下。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她松弛的皮肤以及皱纹,白天的妆容和笑容将她的外表掩饰地很好。她也认得我,准确地说,她认得城市里的所有人,同时她也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强大记忆力的折磨。她记得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光顾她们的店铺找的是谁,也记得我曾经迫切地想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而她却始终冷静地拒绝我。因此,老鸨看到我第一眼便开口说到。
“胡安,你是来找她的吗?还是你终于想清楚了,知道那晚只不过是平常的一晚,它的特殊全是因为你在之后的时光中不断的打磨。记忆是一条毒蛇,它会把自己的毒性狡猾地隐藏起来,然后缠 绵在你的脑海中,你的每一次回忆,都让毒性变得更深,久而久之你的灵魂全部被它侵蚀,她的形象也在疼痛和逐渐麻木的疼痛中要么变得高尚,要么变得卑劣。但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请不要把她变得高尚或卑劣。”
“我是来见她的。”
老鸨的脸上为数不多地收起了白天的微笑而换上了夜晚的深沉,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让她对这件本该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如此上心,在听到我的回答后,她也只是预料之中地摇着头。“还是和之前的一样,她是不会来见你的。”“不一样,今天过后我就要去香蕉加工厂。或许以后我就不会再来了。”
“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你的内心没有改变,外界一切都是如常的,永远从初生,到成长,到兴盛,到衰落,到死亡。就像在无数的先祖都已经死去后,你却能够遇到她,然后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一样。所有命运都是既定的,只有时间上偶然的相撞而已。”
我没有听到她的任何一句话,只是知道今天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不可能见到她了。并不出乎意料,三年的拒绝理所当然地会推导出现在的回答。只是让我感到一丝丝可悲的是,在即将要前往香蕉加工厂的路途中,我已经丢失了两个梦中长久的图腾,骑士和妓 女。我父亲抛弃我们母子前留下的那一堆三流小说中到处充斥着这两个元素,也许我应该随身带一本,好让我在之后的工作闲暇时有消磨时间的机会,否则一群男人待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只有性爱笑话和烟草。只是据我母亲所说,父亲就是受到这些小说的影响,迷失在了虚幻的冒险历程中。在一天午后,他带上了迎娶我母亲后埋在房子后院的布袋,里面装着零零碎碎的金锭。父亲年轻时曾经遇见一个来自北边国度的瘸子,似乎经过长久的折磨而来到这个城市的边缘,布袋就是那个瘸子身上的其中一个。北方人在见到父亲后似乎受了惊,拔出腰间的手枪挥舞着,只是瘸子腐朽的身体已经经不住再一次开火的激情,在受到威胁的父亲直接将斧头扔向他胸腔的时候,居然无法拨动手枪的扳机。在那天尚且年轻的父亲回到家之后,手中提着的并不是往常的猎物,而是沾着血迹的布袋。父亲讲出这个故事后,母亲推测那是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淘金人,不知在什么周折后来到了这个城市,却因为露出的敌意而被父亲杀死。后来父亲一直不愿意用布袋里的金锭,直到十三年零二十八天后的那个午后,在烈日下从泥土中掘出布袋。上面的血迹早以干枯和布袋融为一体,金锭却在阳光下依然散发着光芒。在屋子里睡觉的母亲并没有察觉父亲的举动,她不知道自己的嗜睡是因为病魔早以暗自潜入她的身体,而只以为那是家务的劳累。我是最后看到父亲的人,那时的我在屋外树下撒尿,等到父亲的阴影伸进树荫后才发现他,我以为父亲只是像往常一样去斗鸡场,便提上裤子露出止不住的灿烂微笑说着再见。父亲出外母亲午睡,代表我能自由出外活动。但是父亲唯一一次深沉的目光投向我,并且将我抱起亲吻的时候,年幼的我猛然间意识到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当父亲把我放下后,我连忙跑到母亲的卧室,可是嗜睡的母亲始终没有在半梦半醒之间听懂我口齿不清的话语,也许母亲早就知道父亲终将离去,只是她宁愿躲藏在梦境之后,直到两年后相同的午后,在她弥留之际,才真正清醒过来。
第二天清晨,拿着家中为数不多的行囊便出发,又是一个无梦的夜晚。推开家中的房门,屋外的树和父亲离开前没有任何变化,这不是一棵容易长高的树,在初升的阳光下散发着如同杂物间被白蚁腐蚀的香味,父亲的书也堆砌在杂物间被白蚁啃食地差不多了,只有零散几本完好的被我装了起来,白蚁们似乎更喜欢我母亲在去世前一年因为兴趣而突然编织的麻绳,那是我母亲儿时从祖母手中学来的手艺,在成长期间就已经被她抛弃,或许母亲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祖母教她编织的年龄了,所以才会像受到召唤那样重新拾起工具,如果不是杂物间堆砌着一整年积累下来的麻绳,那些图书恐怕已经全部被啃食完了。在日光与月色的交界点,月亮还没有完全被天空的蓝色覆盖之时,我看到来集合的人并不多,因为城市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了无牵挂且没有固定职业,因此也只有十几个人被带到火车旁,坐上那新生的物品,驶向等待着我的未知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