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荷香的离开使吴成德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正如郑锋军所说的那样,打蛇打到了七寸。
武荷香就是吴成德的软肋。
对于吴成德来说,工作可以丢下官可以不做,但武荷香比他自己的生命都重要,舍不得。
回到家中张仙桃已经把饭端到了他的面前,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住在一个屋里,外人怎么说且不管他,只是会影响到仙桃的名声。
吴成德当天晚上就提出了让张仙桃搬到供销社女工集体宿舍去住的意思。
张仙桃刚开始说非要等到她荷香姐回来。
后来,吴成德的话催得紧说得重,她竟哭哭啼啼起来,弄得吴成德也只好暂且作罢。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冯清水就从邱上打来电话。
他们刚刚对邱上供销社百货门市部九一年的账务检查完,九二年的账务还没有检查就要被迫中途停下来。
原因是郑锋军推说九二年的账一时找不到,而且伙房的大师傅也因家中有事离开,检查组在生活上也出现了困境。
并且听冯清水说郑锋军一反常态,态度非常不好。
郑锋军说他在税务局也不是没人,原来以为他们是检查青树供销社附带检查邱上供销社往年的账,这才知道你们查这里查那里原来就是针对兴昌便民商店的。
郑锋军叫嚣着要他们趁早滚蛋,态度极其恶劣。
明人不用细说,一定是税务局内部有人透露给对他不利的信息,一怒之下中断了协助。
按说吴成德现在是联合主任,有权直接命令那个原来的门市部负责人提供账簿凭证,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亲自进去照看一下合适。
冯清水已经去邱上分社检查将近一个星期,要不是今天打电话,吴成德几乎把税务检查这件事给忘了,要是记得,昨天到邱上乡就会顺便去看望一下。
他让冯清水在邱上等着,他下午就过去一下。
计划不如变化,到了下午正当他准备动身时候,镇里又打来电话。
县委组织部和县纪委的领导来要和他谈话,让他三点钟到镇政府一趟。
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姓胡,大约不到五十岁的样子,旁边还坐着一位和吴成德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大概就是纪检委的。
姓胡的部长说话声调不高,问起话来却直奔主题,大概意思还是那天何松问话的意思。
旁边的年轻人在他们问话中间只顾笔记,也不插话。
问完以后那个部长伸了个懒腰,表情显得不像刚进来那会儿严肃凝重。
他笑了笑:“吴主任,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你在记录上签个字。”
旁边的年轻人把这一阵记录的谈话内容递过来指着最下面:“签在这里。”
吴成德正在签名中间突然进来一个人。
不看这人则已,一看,就让吴成德又是一阵心跳,
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青树村书记梁建天。
梁建天一见吴成德正在写字,就要返身出去,被组织部胡副部长叫住。
梁建天进来也不看吴成德,径直走到对面办公桌边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支向胡副部长递去。
胡副部长摆了摆手,以示不吸烟。
梁建天接着又向那年轻人递过去,年轻人微笑了一下:“不吸烟,您还是等一会儿出去再吸吧。”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
梁建天知趣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往兜里揣,这才扭过脸来看着吴成德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
吴成德回了他个眼神,接着站起来:“胡部长,要是没事的话——”
他觉得应该回避一下。
看上去胡部长要接着和梁建天谈话,他坐在这里不合适。
出乎他意料的是胡部长没有回话,看着他抬起手掌上下扇了扇,那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让他坐下。
这不是单独约谈吗?既然梁建天已经进来,既然该问我的已经都问完了,字都签了, 为何姓胡的还要让在这儿呆着,使他一时不太明白。
胡部长让吴成德留下的意思,梁建天也都看在眼里,他和吴成德一样想不明白。
按照惯例是不会这样的,难道这次叫来谈话和上次的选举无关?是有关其他议题的常规式公开谈话,不用回避,无需保密?
就在二人心中还充满疑惑不解的时候,胡部长看着梁建天又开始了有趣的问话:“你就是梁建天?”
“是我,胡部长。”梁建天毕恭毕敬。
“听说你和老楚关系不错?”胡部长一脸和气就像拉家常。
“也没啥,就是平时都有个喝酒的共同爱好,其他也没啥。”梁建天连忙解释。
“喝酒也能喝出感情来,这也不是什么丑事。”胡部长脸上挂着笑。
“没有,就是一般关系,有时碰上会在一块喝点酒。没啥。”梁建天不知道胡部长说这些是啥意思,而且还有吴成德坐在旁边,心中不免嘀咕,他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吴成德说的?
“你对这次的镇长选举情况有什么看法?”胡部长笑盈盈地往椅子上靠了靠,就像在闲聊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吴成德见话触及到敏感之处,就想立起来退出去。
没想到胡部长就像刚才一样又抬手做了个让坐下的动作。
吴成德如坠雾里,这位县官大人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又知趣地坐下来。
“很好,很正常。胡部长,选举结果是人民的意思,我举双手赞成。”梁建天把平时的官腔又摆了出来。
“人民的意思已经在那儿了,我是听听你的真实看法。”胡部长纠正说。
“呵呵,人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很好,哈哈哈。”梁建天可不是一般人,要说在村民们的眼里那就是一个字,“凶”!要说见到镇里县里的领导,别说还是来调查的,就是平常登门的也都是敬官如爷毕恭毕敬,极尽讨好只能。说两句官不官土不土的“时兴”话还是有的。
“哦,那样说来,我们可以认为这次郑小立当选镇长既是民意所归,也是你的心愿了?”胡部长没有跟着他绕口令而是单刀直入,不给他圆滑的机会。
梁建天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看了看吴成德,用手绢擦了一下汗:“楚镇长也不错——只是,支持的郑书记人比他多。”
他的话一出口,给人的感觉就是刚才说的都是敷衍话。
看上去他还有话要说。
他到底要说什么?吴成德心中不由地又提了起来,用冷眼看着他。
梁建天的目光和吴成德无意中撞在了一起,心里稍微起伏了一下,然后挺了挺腰板抬起头来,看起来已经拿定了主意。
吴成德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如果这个人反水就会带来十级地震,甚至会把他震到人仰马翻。
难道这位胡部长就是要看到我们当场对质?看一场狼犬相斗的好戏?要这样说来,这个胡部长还真的不是一般人,用心也够歹毒的。
他不由地抬起眼来看了姓胡的一眼,感觉到胡部长的眼光正笑眯眯地在他们二人之间巡弋着,像是一只雄狮在那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只小鹿在互抵。
梁建天开了口:“不瞒您说,胡部长,我是完全支持这次选举结果的。”说到这里又看了吴成德一眼有意无意地接着说:“我这次投的就是郑书记的票。这既是人民的愿望,又是我本人的意思。”梁建天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很干脆而且也相当直爽畅快,出乎了吴成德的意外。
吴成德的心就像吊着的秤砣稳稳地落到了实处。
他感觉到在不知不觉中身上已经发出了虚汗。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胡部长一直都带着微笑,但又一直让两个人感到突然和迷惑。
“你投出去的一票是你的真实意愿?没有掺合其他因素吧?”胡部长又重复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姓胡的想让梁建天做出相反的答案?吴成德又不免惊悸地望向梁建天。
这个想法,梁建天也同时有此一致反应,只是刚才已经把话说得那样明白,又何况有吴成德坐在这里,岂有改口之理!
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啊,票是我投出去的,是我的真实意愿。”
梁建天的回答异常干脆,使吴成德很是欣慰。
只见胡部长仍然笑着点了点头又突然冒出一句,让在坐的人都倍感惊讶:“你保证事前没有受到任何人指使?比方说,我——或者吴主任。”
吴成德这次不仅仅是惊诧,而且是有点愕然了。
哪有这样谈话的,这不是在诱导吗?他心中开始反感这个道貌岸然皮笑肉不笑的家伙了。
“哪有,胡部长您真会开玩笑。”没想到这次梁建天回答得更快更果断,而且谦和中不失礼貌。
梁建天毫不犹豫的回答实实在在出乎了吴成德的认知范围,一改以前他对梁建天的成见和偏见。
“呵呵,别介意啊,梁书记,我就是打个比方开个玩笑。”胡部长很随意的样子。
吴成德心中觉得不可思议,哪有这样打比方的,还开玩笑,这是调查吗?这就是所谓的谈话?他实在是想不通。
一场别具韵味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从镇里出来,吴成德不知为什么,竟然一把拉住梁建天的手说笑着走进了供销社的职工食堂,在那里他乐乐意意地又拿出了一瓶好酒,就像一对久违的好友重聚一样。
但是,吴成德一直对那个胡部长的审问方式匪夷所思不明其意。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才知道,是郑小立告他说的,那个姓胡的副部长以前在郑小立爸手下工作过,他的高升全凭了小立爸的举荐和提拔,那次让他在场,完全是有意为之,就是让他与梁建天面对面,堵住梁建天的嘴。
原来竟然如此!可想而知郑小立的关系网有多复杂多周密。
这样的谜底,才让他心底长时弥漫的雾霾去之无踪,恍然大悟。
当然,这样的调查,这样的谈话,带有人情,带有倾向,带有私心,如此官官相护之情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就像重复着云卷云舒。
郑小立的事情犹如黑压压的跑马云从天上飞过,没有闪电,没有雷鸣,没有狂风大雨,随后就是蓝天和阳光。
没几天他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一直套在吴成德心尖上的紧箍咒才随之不翼而飞。
再说冯清水他们,在给吴成德打完电话,没有等待吴成德去邱上,就直接乘着顺风车回到了青树供销社,一问才听说吴成德为选举的事去了镇政府接受约谈,不免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直至把吴成德等回来,看他不像有事,才放下心来。
由于检查的中断,再呆下去已无必要,告别了吴成德回了县城。
次日,他们带着将近半个月的收获踏进了税务局的大门。
冯清水心中明白,所有证据早已灭失,或者说从一开始部分证据就已不存在。
这次回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是做好了大胆尝试的准备,究竟可行不可行,只有让领导们作出决断了,他不想再去做哪些无用功,他要把他做成的“结果”摆在税务局会议室的会议圆桌上。
当与会的所有人把眼光都集中到他搁到桌子上厚厚的一摞调查资料上的时候,他开始了他的陈述。
从在青树供销社和邱上供销社调查取证汇算同类商品的毛利率到在青树批发站调取的平价调拔单据,到那本笔记本,再到一系列涉案人员的证言证词询问笔录,最后归到他采用倒算法核算出的兴昌便民商店经营过程中的销售额。
分管稽查的王局长提出一个问题:“只有邱上社同期的一个毛利率,你是凭什么倒算出该户在月州进货期间的销售额的?”
易如贵也疑惑不解地附和着说:“是啊,进货金额还不知道。”
“是这样,我们在检查的时候,以其在青树供销社批发站进货和在其他地方进货的时间,分开作为两个核算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在青树供销社的进货时期,销售额等于应进价除以该时期的平均毛利率,而应进价又等于实进价加差价,所谓的实进价就是直接调拔的平价,也就是批发站在宁州批发的价格。而刚才提到的差价,就是其他销售单位在青树供销社批发站进货的价格和平价调拔之间的差价,绕了一圈又回来了,说彻底就是用别的单位的价格来换算出他的应进价来。这样,第一阶段的销售额和毛利率就都出来了。接下来就是第二阶段的换算情况,首先我们到两个供销社账务了解这个时期向县社报表反应出的数据,也就可以直接推断出这个时期的毛利率区间,这样,也就能得出一个该时期的平均毛利率来。”冯清水一边翻着检查资料一边汇报:“说到这里,我再向大家说明两点,其一就是这个毛利率区间的定位是根据两个供销社的同时期毛利率得出的。其二需要说明的是,在邱上供销社检查第二时期的账务和凭证的时候遭到了该社负责人郑锋军的阻扰,没能够进行下来。不过,在之前几天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上报县社报表上反映的数字,这样,他的阻拦对我们来说无足轻重。我们通过横向比对,也就是和两个供销社经营额进行比对换算,并参照其前一时期在青树批发站的平均月进货额,进一步推算出其商店在整个时期内的进价总金额,再除以上述换算出的平均毛利率,这样整个时期的该商店全部销售额就浮出了水面。那么再乘以百分之三的营业税税率,应纳税款就轻而易举地出来了,这样下来的话,该纳税人共计偷税额为三万一千零五元八角六分。需要提到的是,该商店在经营期间只办了工商营业执照,没有办理税务登记证。按照征管法,未按时办理税务登记证的责令限期改正,仍不改正的应处以罚款,但是,未办理税务登记证的营业收入应按临时经营对待,那么,临时经营的税率是百分之八,这样算下来偷税额要达到八万多。由于两相差距巨大,而且定位偷税的话,按照征管法还必须视情节对偷税行为处以偷税额零点五倍到五倍之间倍数的罚款,还请领导和同志们定夺。我们检查的情况基本就是这样。”
“我听了以后还有个疑问。”易如贵看着他的笔记本说,“我们擅自这样用参照比对的方法来换算,是不是符合征管法的要求?决不能恣意妄为任意给被查对象定补税额,必须严格依据征管法办事才行。”
没等冯清水回答,稽查队队长就接上说:“如果纳税人灭失证据导致税务机关无法查实的,税务机关可以按同时期,同规模、同行业、同标准来计算确定纳税人的应税金额和应税金额,这也是征管法赋予我们的权力。只要计算中有理有据,清水他们就不会逾越法律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