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陪着什方等待。
等待着警察可能随时而来的询问。
等待什方做出决定,接下来要去哪里,继续怎样的生活。
从闫弗那回来后,好几天,也没有什么消息。
这天上午,两个人一起去了超市买些生活用品。
偌大的超市里没几个人,本来安安静静的,广播里却放着 Guns N' Roses 的《Don't Cry》。
副歌部分响起,雄壮的吉他声在空旷超市里肆虐。
两个人相视一笑,乐不支得,心底竟生出一丝默契。
这店员定是个摇滚乐迷 ,趁着超市经理不在作妖,放这种嗨歌。
Talk to me softly. 温柔地与我交谈。
There's something in Ur eyes ! 你眼中有千言万语!
黎清想起了什么,临走时,又买了一些简单的水彩画用品。
下午,什方沿着湖边跑步。一边看着手腕上的配速表,一边调整步伐和速度。
鬓角,鼻尖,下巴尽是汗水晕染。
黎清出来看他的时候,刚好有一滴汗滴进了什方的眼睛,惹得他闭了眼睛,清眸流转。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黎清看着他的模样,心底没来由的涌出这一句诗。
手里提着一打啤酒,招呼他来共饮。
两个人并肩坐在湖滩,看着湖边几个孩子在放风筝。
今天,没有一丝风,孩子们试了几次,风筝都委委屈屈地落了下来。
什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风筝在放孩子们。”他没来由的冒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黎清转头看他。
“没什么,你看,今天没有风,风筝放不起来的。他们跑来跑去的,根本是在被风筝溜。风筝在放孩子们。”
什方笑嘻嘻的解释。
“嗯,的确。”黎清看着孩子们从未停下的步伐。“就像是西西弗斯的石头。”
“什么?”疑惑回到了什方这里。
“你知道西西弗斯吗?”
什方摇了摇头。
“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因此触犯了众神。”
“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黎清讲完了故事,一罐啤酒也喝完了。
“一直不停吗?”什方问。
“嗯。一直不停。”
……
许久。
“其实,我们所有人,不就跟他一样,一直不停。”什方说。
黎清转过头来看他,他没想到什方小小年纪,会讲出这么一句。
或许,他比他看上去,心思更沉。
什方没有迎向他的目光,小口地饮着啤酒,幽幽的看向远方,仿佛看透浮生。
远处有一个一两岁大的金发小男孩,走路还踉跄,光腿只穿着纸尿裤,在浅滩上玩水挖沙。
他走路不稳,一次又一次的跌入水中。纸尿裤吸了一次又一次的水,趋于饱和,肿成一大包。
而这吸了水的纸尿裤的重量,让他每走一步都愈加摇摆,看上去滑稽又可爱。
他的妈妈把头发松散的绑成一个发髻,穿着棉质 T 裇长裙,她看起来身材还没有恢复,有点丰腴。
孩子每次跌坐,她每次都不厌其烦的弯腰将他扶起,裙角早已晕湿。
“哥,你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什方看着这两母子,突然问黎清。
黎清垂下眉目,“我,我妈妈去世了。” “啊!对,对不起,”什方慌忙转向黎清,“我,我不知道,实在对不起。”
饶是他问错了问题,自己的眼睛里却尽是委屈的神色,脸都红了,鼻尖微微冒汗。
黎清看他紧张得紧,连忙摇摇头,安慰他,“没事没事,你又不清楚。”
“我妈妈在我十岁时就去世了,她是个怎样的人,说实话,记住的细节不多。”黎清还记得什方之前的那个问题。
“但是,母亲,妈妈,总是爱的化身,世界上所有的妈妈都是无私伟大的吧。”
“是嘛?”什方语气淡淡,黎清甚至听出了犹疑。
“我爸爸早就再婚了,又有了孩子,我有个比我小几岁的妹妹。”黎清自顾自的说着,讲得坦坦然然。
“你喜欢她吗?”什方问。
“谁?喜欢谁?”
“你的那个妹妹,你喜欢她吗?”什方望着他的眼睛。
黎清怔了怔,低下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我们,很少联系。”
“可能,我是个情感淡薄的人。”黎清喝了一口啤酒。
“可是,你对我很好。”什方眉眼带笑。 “你对我很好,你愿意留下来陪我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所以,你才不是个淡漠的人。”
夏虫低语,时间仿佛在此刻流浪,酒尽人未醉。
黎清看着身边这少年眼底尽是真挚,不禁笑了。
其实,你可知,我并没有那么好。
我可能是贪恋关钥的家世,才追求她。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得如此下场。
现如今,你要是问我,这世上,谁最需要我,我定是答不出来。这世间,可能有我没我,都没有什么所谓。
反而是你,央求我陪你,我在你身上找到了卑微的存在感。
我没有那么好,我只是在利用你,填补我这内心的空洞。
手段卑劣。
黎清想着,又开了一罐啤酒,手指微微颤抖,眼睛有点湿湿的。
远方,天和水之间,没有一点距离。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的响了,是什方的。
屏幕上显示是妈妈。
什方皱了皱眉头,拿起手机接听起来,话筒那头一片嘈杂。
什方看起来有点尴尬,瞟了瞟黎清。
黎清笑着摇摇头,拎着啤酒罐走开了,留给什方单独打电话的空间。
晚餐,什方带着黎清去了当地一家超级有名,米其林二星的手工汉堡店。
门口的队伍排得长长的,等到他们点餐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管他呢,反正时间大把,敬请浪费。
汉堡拿到手,黎清有些惊讶。这汉堡的厚度和他手掌的长度等长,个头几乎和他的头一样大。
微焦的汉堡胚里面夹着一整块刚刚煎好的肥美牛排,烤得软软的红甜菜,厚厚的菠萝片,生菜洋葱,酱汁也肆意流淌,沾了黎清一手。
这手里的汉堡冒着热气,看起来热热闹闹的。
黎清咬的时候,得把整个头埋进去才行,转头一看,什方也是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理脸上蹭得到处都是,像个孩子一样。
到底是人间烟火,让人满足啊。
天黑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旅馆房间的门,敲门声都带着急躁。
有人来找什方,是餐厅的服务生 Ben。
他看上去整个人有点烦躁,衣服穿得也是乱乱糟糟。
黎清这是第三次见他,但却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样子。
这个是瘦弱的白人青年,或者说过于瘦弱,青色血管像树藤一样漫布在细细的胳膊上。高个子,金色头发,脸色苍白,显得嘴唇很红。
他毫无章法的敲开门。
“警察又找我了。”Ben 看见什方,第一句话脱口而出。
什方盯着他的脸,很轻微的摇了摇头,又用眼神示意他出去聊。
什方跟黎清打过招呼,就和他一起出了房间,去外面谈着什么。
大概一小时,什方回来了,脸色不大好,大概话不投机。
夜深,两个人洗漱完躺在床上,谁都没有睡着,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心照不宣。
黎清能感觉到什方在思考着什么,他看着天花板,眼睛里面似乎藏着影子,又藏着梦境。
黎清没有问他,他觉得,他想说的时候就会主动告诉他,告诉他,现在到底是因为什么,忧心忡忡。
渐渐,黎清睡着了,睡眠很轻,但是确实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尖锐刺耳的警报声警醒了。
他倏的睁开双眼,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冷汗一下子爬上后背。
是火警。
旅馆的火警警报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