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漫天飞雪。
李拔剑正驱着一辆马车朝西边赶去。
越朝北走,这风雪便下的愈急,路上的积雪也愈加厚。
车内,雪恨别正拿着一本医典细细研究。他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更不喜欢看医书,因为这种活动对他来说未免有些枯燥乏味,他更喜欢和朋友在一起吃茶,聊天。但他最好的知己,闲颂诗,他们已然反目成仇,雪恨别既已决定了要报仇,要恢复武功,便只能好好静下心来看看这些东西。
马车内的桌上燃着一炉熏香,香是神秘赠的,名叫了尘事,据说能够令发狂之人顿时平静下来。这名字倒是取得也不错——了却前尘事,重头开始。
雪恨别正需要这样的心态,神秘送这香或许多少也有这样的寄语在其中。阮浓香倚在窗边,好似已睡着了。
唉——
“阮姑娘,为何叹息?”
阮浓香果然还没有睡着,但也没有睁眼,感受着窗外吹来的冷风。她不愿去北原,更不愿去金家,不愿见到金家的任何人,他们之间虽然没有什么仇怨,但阮浓香却无比恨金家家主金延烈。
因为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是昔日无香门高手魏有情的徒弟。
江湖人尽皆知,魏有情与金延烈是知己,更是爱人。三年之前,复侠堂一战后,江湖归于平静,二人本可相携到老,却因为相识之初立下的一个约定,在雪原一战决高下。那一战,金延烈亲手杀死了魏有情,一时间,江湖有人拍手称快,亦有人困惑不解。也许昔日种种因果,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
阮浓香避而不答,反是问道:“你们到了北原,打算怎么做?”
雪恨别也正为此事苦恼,固魂草是金家的宝物,若是贸然上门求取,第一,金延烈凭什么赐药?二人既不相识,又没有利益,难道这世上会有人甘愿将自家的宝物赠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第二,金家戒备森严,高手众多,光是守门的卫士便可十步之外取人性命,更不必说还有完颜二兄弟、金奉安的踏冰十三剑。
阮浓香似是看出雪恨别的苦恼,于是很快为他想出一个办法,道:“用不着多想,等晚上一到,我将那东西偷来,然后我们立刻启程前往西岩。那金延烈总不可能一直追我们追到西岩吧?”
雪恨别反驳道:“不可!纵是姑娘有通天本领,可……可再怎么样,也不能做出这等鸡鸣狗盗之事!”
“鸡鸣狗盗?”闻言,阮浓香却是一声冷笑,言语之中充满讥诮之意,冷声道:“金延烈又是什么好人?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拿他一点儿东西怎么了?”
雪恨别又道:“可我却听说,金家主是……”
话未完,阮浓香已情绪大起,一下子睁开眼坐起来,剑柄指着雪恨别的鼻子,人也在一步步朝他逼过去,抢先截断他的话,厉声喝道:“金家主是心怀苍生的大善人?是斩奸除恶的侠义之士?呸!他杀了魏有情!他杀了……”
唉——
话到此处,阮浓香忽然止住,她哀叹了一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冷静下来坐了回去,只道一声“抱歉”便不再多言。
风吹起车帘,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雪还在下,下个不停。
天虽晴,但这阳光好像无论如何也照不到阮浓香的心里,她的心依旧冰冷,也正如她杀人时一样绝不留情。
雪恨别自知不该再多言,但他看着阮浓香,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住了口:“阮姑娘,你与金家主,是不是有恩怨?为何先前我们说去北原,你一直那么抗拒?”
阮浓香自嘲笑了两声,仿佛又忆起从前的往事,这是她的秘密,也是魏有情的秘密。这秘密已经坚守了六年,现在就是快要揭开的时候。若到了北原,见到了那个人,这秘密一定会被揭晓。
但至少现在还不是该说出口的时候。
“为什么不干脆过完年再走?”阮浓香问道。
雪恨别笑了笑,眼里却流出几分伤感,眼角的细纹显得他更加沧桑,看来这个问题也是他一心想要回避的问题,沉默半晌,他终于长叹一口气,缓缓说了出来。
“过年应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好简单的回答,却也透露着几分酸楚。他自小便失去双亲,没有朋友,孤零零一人活了二十三年,好不容易混出点儿名头,有人愿意与他结交,却是觊觎他的名气武功,难得找到一个知己,却被那人背叛。
现在的他,怎么还敢去享受这种欢聚的节日?这种日子难免令他触景伤怀,又想起从前美事,想起那日冬至,这本就是他最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
雪恨别只说了这一句话,阮浓香已明白一切,于是她也不再多嘴,闭着眼继续享受这风雪,雪恨别也低下头去继续钻研医典。
马蹄飞踏,车子飞快行驶在道上。李拔剑驾车的技术一直很好,即便是在雪地里,也彷如行走在平常官道一般迅速,不过他只希望以后少让他干些这种活计,毕竟赶车也是很费力气的。
一个人若总是赶车,也是会累的。
一个人若总是对一个已死之人念念不忘,也会更累。
洛阳城已被白雪覆盖,整座城池就伫立在雪中,如梦似幻。
街上冷冷清清,年没过完,人大多都待在家里。
一个披着白色狐裘的书生行走在街上,他一手揣着汤婆子,一手拎着两坛酒,正朝郊外的荒山走去。
这人正是北原金家的家主,金延烈。
荒山已全然被白雪覆盖,满山的桃花已成枯树,穿过这片枯林,就是一座简陋的坟墓,简陋到墓上只刻着一个粗糙的人名——魏有情。
金延烈走到墓边,抬手轻拂去碑上的积雪,又将一坛酒拆开,洒在地上,然后才慢慢坐了下来。
他的眼里充满柔情,也充满了爱意。面对这座坟墓,心中竟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既是痛苦,又有不舍,然而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良久,他出声说道:“有情,到今天已整整四年了。江湖代有人才出,若是你还活着,今天的江湖一定会更热闹。”
唉——
“只可惜无论如何你都看不到了。”
“若是你还活着……”
他好像原本有说不完的话,但又感到无心无力,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男人只静静地坐在这里,直到将近天黑。
入夜。
风已停,雪已住。
三人驾车已进入洛阳城,夜晚的大街空无一人,只剩路边的灯笼还亮着。三人很快便找到一处客栈落脚,雪恨别刚下马车,转身一回头,却发现阮浓香连带着她的惜别剑一起消失了。
他没有多想,他知道阮浓香一定是夜袭金家去了。
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只要拿到固魂草,我们马上走,离开北原,绝不再回来。”
想起她白天说的话,雪恨别心里已有了答案。他长叹一声,拿上自己的刀,向李拔剑交代好一切,自己便也朝着金家走去。
今夜是无论如何都别想好好休息了。
金延烈的房间还亮着灯。
男人的身影映在窗上,阵阵悠扬的琴声自屋内传来,婉转凄切、萧瑟缠绵,不时伴着几声哀叹。这种乐声不是每个人都弹得出来,想来那弹琴的人必然经历过什么伤心事,显得这琴声也异常凄切。
阮浓香叉抱双臂倚靠在门口的柱上,似也听着这琴声入了神,仿佛她也随着琴声窥见二人当年的事情,然而过去终已是过去,即便他们再怎么放不下,这些事情终究已成历史。
待这琴音停止,阮浓香方才离开。
她清楚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金家很大,要在短时间内且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找到一件宝物并不简单。但固魂草生长条件要求极高,且难以保存。世人皆知,金家有春、夏、秋、冬四园,各个院子内都有相应季节的景色,也分别栽种着应季的花草植物,金家就算再大,适合固魂草生长的地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四季院的春园。
春天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也正是各种生物最容易生长的季节,想到这里,阮浓香立刻奔向春园。
春园如其名,阮浓香刚一踏进这里,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住。这里里栽了满园的桃花,且除了桃花,便再无其他。
春天的植物那么多,何以金延烈却对桃花情有独钟?
因为这桃花便代表魏有情,传言魏有情百里之外以香杀人,正是用的桃花香。
阮浓香看在心里,只觉得这人更加虚伪,对金延烈的恨意更加重几分。岂料她的人刚走进这里,数棵桃花树便突然之间飞速移动,阮浓香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走入一个迷阵当中。
只听身后阵阵脚步传来,几枚银针倏然自阮浓香袖中挥出,几点寒星朝身后之人飞去。接着春园里便忽然散发出一阵异香。
突听身后之人喝道:“你是谁?这无香针是谁教你的?”
阮浓香一听到这声音,心中怒意顿生,剑已出鞘。剑光一闪,一剑劈下,院中桃花纷飞,如雨般落下。剑气如虹,剑影如风,她的剑毫不留情朝着金延烈刺去——快、猛、准。
她的双眼就如同猛虎一样精明锐利,身法就像猎豹一样迅猛,每一剑都十分狠厉,招招致命。
除了魏有情,金延烈再也没见过世间还有谁能够有如此快的身法。
“你和魏有情是什么关系?”
他问了出来。
这句话说出来,阮浓香却好似整个人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力量,她的剑停在金延烈的眉间,她看着眼前男人这双深情又悲伤的双眼,忽然放下了剑。
夜还很长,桃花还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