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
正堂之内传杯弄盏,觥筹交错,蓝衫的侍女们立在每张长桌边,手捧琼浆玉液一下一下为身旁宾客倾入翠玉杯盏。
红叶因为手掌有伤便与白沐雪同桌进食,两人就如亲姐妹似的谈笑风生,红叶也不避讳地接受她为自己一次一次地搛菜。
而对面席位的两位少年气氛则截然相反,一个表情淡淡食不知味,一个托着下颔睡眼朦胧,浑身散发着‘敷衍’的气息。
此回的宴席较于上回隆重了些,还有一些城主的故交一同赴宴,石朔君忙着与那些前辈敬酒也无暇顾及那二人的无礼之处,几轮下来面色已有些红润。
谈话间,几人才知晓今日竟是金隐城立城之诞,难怪如此大张旗鼓。
“对了,怎么不见花副城主啊?”
不知哪位前辈提了这么一句,堂内宾客皆纷纷附和:“对啊,如此盛宴怎可少了花副城主那绝美舞姿啊。”
顷刻间,堂上宾客纷乱起哄,似要逼出他们口中那位花妖女子。白斯寒眉头皱起,对这群少条失教的人颇为不满。
一曲箫声与古琴合奏之乐飘飘扬扬落进正堂,纷乱吵闹的声音随之淡去,所有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堂外。
花绫临一袭红衣艳如牡丹,青丝挽起盘成螺髻,再附上一朵花钗,花妖之艳,尽显无遗。
“各位如此抬爱,小女子自然尽力而为,还望各位前辈老友喜爱才是。”说完婉约欠身,举手投足之间全然是妖中女子的妖娆媚态。
宾客纷纷拊掌,拭目以待,花副城主的舞姿对他们而言实在少有机会能一睹风采。
曲乐声在耳旁奏起,花绫临备舞之际悄悄朝一侧瞄了一眼,注意到的宾客也随她的视线望去,那分明是个姿态慵懒的红衣少年,正把自己与这热闹的氛围隔绝开,自斟自饮着。
同行三人的目光却有些复杂,朝着狸吾的方向看去,把他看得心中一怔,方才盘旋在脑中的睡意也消失无踪。
红叶与白斯寒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却换来他的一记冷眼相待。
金丝绣花的大红地毯上,曼妙身姿曲线毕露,花扇翻飞暗香自来,世间无一男子能不喜爱这娇媚之色。
花绫临挪着轻盈身姿,玉手轻轻一扬,无数花瓣腾空落下,洒遍整个正堂,顿时赞叹之声络绎不绝。
一片红色花瓣飘飘扬扬正巧落进他正要饮下的酒杯中,狸吾抬首望去,正好撞见花绫临含笑的眸子。
他立刻搁下酒杯,神态有些不自然地瞄了眼对面的白沐雪,果真见她已是喜怒分明,气鼓鼓的模样让他心中失了一拍。
白斯寒端着一副看好戏的态度,不禁嗤笑出声,惹得狸吾埋怨一瞪。
一袭红衣临风而飘,曲末琴声骤然激荡,花绫临随着曲调姿态潇洒满场翩翩,直至曲终她屈膝而卧,手中多了一盏酒,献酒的对象正是那位漫不经心的红衣少年。
鸳鸯相对浴红衣,双双红衣出现在同一个画面竟显得如此相衬,众人的目光全都看向这二人,还有几声窃窃私语,推测着他们的关系。
“冷静,她定是故意的。”红叶安抚着拍拍身边坐立不安的少女,一时忘了掌上的伤,立刻吃痛地抽了回来。
白沐雪皱着眉头一脸不悦,依旧沉在醋海里,未曾注意到她,或许连话也没听进去。
时刻关注着她的狸吾自然也闻到了这股浓浓的酸味,他的窘迫徒然间烟消云散了,只有愉悦如水滴般泛起心海层层涟漪。
他没有去接花绫临手中的酒,而是捧起自己桌上的酒盏,随意地做了个敬酒的手势,旁人看在眼里都替女子生出几分尴尬。
“不甚酒力,莫要见怪。”
他语气平静,脸上虽不在笑,但那双清澈眼眸中藏着的笑意却是一览无遗。只是这笑意却是为了对面席位的那位姑娘,见她表情转嗔为喜,狸吾便也放了心。
花绫临欲言又止,最终在众人的目光中悻悻地起身,饮下自己手中的酒。
石朔君见气氛有些不对,连忙举杯打圆场:“来,在下再敬一杯,诸位尽兴才好。”
酒过三巡,有些醉意的花绫临已经抑制不住心里的怨怒,视线幽幽地转向白沐雪的位置,此时她正和红叶安安静静地享受佳肴,未曾注意到她。
世间世事难料,兜兜转转竟能在金隐城又遇见当初心悦的少年,只可惜不过十年,他便有了心喜之人。
白沐雪对花绫临而言似无关之人又似眼红之人,本对狸吾不存念想,可见到他眼中全然是她人,花绫临竟生出许多不满来。
宴终,花绫临缓缓起身,突然向众人提议道:“这盛宴有始有终方可算完美,既是由我开的场,这终场便交予这位白姑娘,大家说可好?”
此话一出,白沐雪便成了所有人的焦点,纷纷投来热切期盼的目光,这让她如坐针毡。
红叶见状立刻起身插话道:“我家雪儿最擅长治病疗伤了,是不是要展露手脚给花副城主看看有什么毛病?”
听到这话,白沐雪着实没忍住笑意,也站起了身扬着嘴角道:“这是你金隐城的盛宴,我是客人,哪有叫客人收场的道理。”
“这话就不对了,你可是我义弟的未婚妻,未来便是金隐城的人,怎么能算是客人。”花绫临缓和着语气,说得有理有据。
“我家妹妹养尊处优,才艺拙略,只怕扫了大家的兴。”
不等白沐雪辩解,白斯寒已从一侧站了起来,深知花绫临意欲让她丢面子,心中添了许多气恼,话虽谦卑但面容凝重。
花绫临掩嘴一笑:“我可是听义父谈论过云牙山的少主小姐,他口中的白小姐可是能歌善舞,才貌双冠,又怎么会扫兴呢。”
刚想起身帮忙的狸吾,听到这话不免也有些好奇,认识白沐雪许久自己从未知道她如此有本事,莫名有些期待。
白沐雪真是讨厌极了眼前叫自己为难的女人,强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
她沉思半晌,换做阴阳怪气的语气道:“我家爹爹把我当作大家闺秀一般养育,绝非是为了让我在一群不认识的男人面前献舞的,如此一来与艺妓有何区别。”
听她说完,花绫临的面色已然铁青,这便是将她比作舞妓,说她善于献媚讨好。
“她娇惯惯了,还请各位别见怪,我们先行一步。”
狸吾朝着余下两人使了个眼色,趁着周遭怨声未起,赶紧拖着白沐雪离开正堂,留下正堂内的一众宾客交头接耳,喁喁私语。
从正堂溜出的时候夜月正浓,四人欢声笑语相互推搡着走到了回廊,回廊下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池塘。
金隐城果然不同寻常,冬日里的池塘竟也盛开着嫣红的莲花。
“你们看,下面有鲤鱼呢!”白沐雪拉扯着红叶走到护栏边,指着池水中一尾金色的鲤鱼。
清冷的月光淡淡地倒映在水面,一阵夜风拨动水面,打碎了月影,鲤鱼受到了惊吓,一甩尾巴往更深的水下游去了。
水花飞溅到廊边得两个姑娘身上,粼粼水光洒在轻纱长裙上犹如仙女羽衣。
本在信步漫游的狸吾突然想起了什么,快速走到白沐雪身旁。
“跟我来一下。”说罢,拉起她的手往庭院的假山后走去,留下红叶面露疑惑。
池中锦鲤突然腾出水面,灵动摆尾着往空中撒开一朵水花,这回波及了姑娘尚未从护栏边收回的手,即便红叶慌忙抬手躲闪,池水还是将她右掌上缠绕的棉布完全打湿了。
一路上都未曾言语的白斯寒听到响动,这才抬眼探去,见她的裙摆、发尾以及受伤的手都在滴滴答答落着水。
白斯寒看着她略显窘态却又不敢表露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
“回房里,我替你重新包扎吧。”
“啊……我自己去就行了。”
“一只手?”
白斯寒侧脸一问,她也答不出个所以然,便不再说话。他无奈地看了她良久,终是将她拉起,不由分说便往客房去了。
房门一开,一股淡淡的胭脂香味扑鼻而来,一下便知这是姑娘家的闺房。
白斯寒将房内的灯盏点亮,也不用红叶告知,轻而易举就在床底下找到了白沐雪的药袋,动作利落的取出干净的细布条和一瓶药水。
“你怎么知道她把东西放哪里?”
白斯寒轻轻一笑:“那丫头从小就只会藏在床底下,我不必想都知道。”
白沐雪虽年少,但心思细腻,伤药必然是她随身携带之物,白斯寒对她的习惯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好了,把手伸出来吧。”他在红叶身侧的位置坐下,圆桌上摆着他备好的东西。
红叶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他,迟疑片刻缓缓把手伸到他跟前。
他的动作少有的轻柔,一圈一圈将缠绕的布条揭开,又仔仔细细地给她肿胀发红的皮肤涂抹药水,他垂着眼,烛光将他浓密的眼睫打在脸上,形成一片深邃的阴影。
红叶看得愣了神,从未这般仔细看他模样,面如冠玉,与那白沐雪果真是亲兄妹,都生得如此好看。
哎,只可惜是个楞头傻小子,她这样想着竟不知不觉叹出声来,露出十分惋惜得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