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逮套上棒球帽,把脸埋进手臂里,蹲坐在地上,就这么过去了5个小时。
夏日虽然炎热,半夜还是有些寒冷,顾逮哆哆嗦嗦地在路边度过了这几个小时,那是他经历过最漫长的夜晚。相比起饥寒交迫,时刻悬挂心头的警惕感更令他头疼。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必须警觉起来,情况一不对劲,就必须起身逃跑,他无法像以前一样倒头就睡,他知道,从前天起,那样的日子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现在下起了磅礴大雨,他在路上拼命跑起来,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何时才能跑到头,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跑步了。或许是为了之后的奔波作准备,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尽快热起来,亦或是为了缓解心中无法排遣的悲怆,他就这么一直跑着,跑着,用帽子把脸挡住,无休止地跑下去。
顾逮想给妻子和女儿打电话,他想起上次跟妻子通话还是在前天的早上7点,那时他正站在楼顶,以一种不可名状的语气跟妻子解释原由,不知是因为在周六,还是突如其来,妻子当时也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情况。
阿柳,一直以来,你都在用一副慵懒的态度面对生活,和我这个穷小子过日子,真是辛苦你了,你现在一定很担心我吧?可是我现在无法跟你通话,一旦跟你打电话,他们就会通过记录找到我,并找到你,这样子对我们,对囡囡都不好。所以请忍耐下吧,阿柳,你的老公一定会拼命活下去的。
囡囡,你也是,老爸到现在为止都一无所成,什么都没给你留下,过几天你的生日就到了,看来这次还是不能给你礼物,真是抱歉啊!你将来要是恨老爸的话,就恨吧,但请别忘了,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做一个善良的人!
顾逮很想跟女大学生见一面,他知道,如果她此刻在的话,一定会坐在地上嘲笑自己:“叔叔啊,你怎么搞的,才出去一天就成这幅样子了,真是窝囊啊!”
是啊,叔叔我现在确实窝囊得不像话,离别时保证要成为一个很酷的人,结果现在却连睡觉都成问题,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乱叫,就连你送给我的“破财消灾”也丢了。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借你的脑袋用一用,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想出很多办法吧!
顾逮摸了摸口袋里的金色弹力球,感到稍微心安了些,至少它还没丢。
真是……真是……
想着想着,顾逮竟哭了出来,从小学到现在,第一次哭了出来,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以冷眼看待世界,不管发生什么都保持漠然,但现在终究还是忍不住了,身体上的痛苦,心灵上的煎熬,无时不刻不刺激着他的泪腺。
泪水混合着雨水从脸颊边滑下,滴到鞋子上;一步一步踏在水坑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水花飞溅开来,把附近稍干燥的地面弄湿。
好窝囊啊!好窝囊啊!顾逮在大雨中狂奔,心里不断哀嚎。他用余光看向周围,周围行人皆无,只有窗户内的一个个人影,大家都只是在冷漠地看着顾逮,仿佛在看待一个异类,对他们来说,自己或许只是一个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大猩猩吧?
难道真是因为上辈子犯错了吗?他在心里产生怀疑,可是,为什么要受如此严苛的惩罚呢?这惩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扑腾”一声,顾逮累得躺在地上,雨水肆意拍打着身体,他无望地看着天空,一面哭泣一面喘息。
这时,肚子一阵疼痛,像被篮球击中般,“好痛。”他弓起腰,发现一只脚踩在肚子上,随即马上背对对方,遮住自己的脸。
“啊,不好意思啊。”是熟悉的声音。
“是你?”顾逮吃惊地说,他转头,“你是昨晚那个……”
“是你?老男人,”银发男人也惊讶地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顾逮马上起身,把泪水擦干,故作镇定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不回家啊?”银发男人把手中的伞晃到顾逮头顶,“是家里没女人吗?嗯……那倒也正常,通常情况下,男人不想回家只有三个原因,第一,该有的女人没有,第二,不该有的女人太多,第三,以上两个都是。”
“我现在被通缉了。”顾逮小声说。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说出来也无所谓,只要别被其他人听见即可。
“啊对,”银发男人拍拍自己的头发,他的银发完好无损,没沾到一滴雨水,“我忘记了,你好像是个通缉犯来着,值50万呢。”
“你小声点说话。”顾逮踮起脚捂住他的嘴。
“没关系没关系,老男人,你别这么胆小,这里都是我的人,”男人拍拍胸膛,大大咧咧地说,“这里的人我都认识,只要我通知几声,他们就不会揭发你。”
“可是人性这东西……”
“人性这东西,得看人啦,不是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品质,被人们完美地继承下来了。”银发男人的语气像在传授人生哲理。
“这么说倒是没错,可我还是有点害怕,毕竟是第一次……”顾逮本想说“毕竟是第一次被通缉”,但又觉得好笑所以住口了。
“你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是行人才对吧?”银发男人挖苦道,“再怎么说,你也是个杀人犯,万一你狗急跳墙把他们杀了怎么办?”
顾逮叹了口气,已经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了。
“哦对了,”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昨晚不是说要去洗清罪名吗?怎么还在这里?”
男人比顾逮高出一个头,所以顾逮只能仰着下巴说:“实不相瞒,我的车丢了,被人抢走了,所以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那你为什么不坐车呢?”男人天真地说。
“我这样子也没法坐车啊,万一司机发现我是通缉犯,顺路把我送去警察局怎么办?我这不是找死吗?”顾逮苦笑地回答。真不知道他是装傻还是真傻。
“那就这样吧,”银发男人把手搭在顾逮肩上,“你就在这里住几天吧,等这场雨下过之后再出发。”
“这场雨吗?”
“对,这场雨要下很久,夏天的雨总是连绵不断,就像前列腺增生患者的尿液一样,况且你暂时也没车,寸步难行。”
“可是……”
正犹豫着,迎面走来两名警察,顾逮马上低头。
“这位是……”其中一位警察说道。
“这是我儿子。”银发男人搂着顾逮的肩。
“可是他……”另一位把脸凑近,“不太像呢,这么老。”
银发男人后撤一步,塞给他们几张纸,悄声说:“拿好。”
于是那两人便乖乖走了。
“我看啊,你还是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等一切准备就绪后再上路,你想洗清罪名,总不能光靠干躺在雨里吧?机会是给那些带着伞的人准备的,而不是那些想依赖别人挡雨的懒鬼。”
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呢?”顾逮问。
“啊……这个嘛,”银发男人挠挠脸颊,“没什么理由,年轻人帮助老人不是应该吗?”
“可是我不是老人啊。”
银发男人领着顾逮一直走,走了大概20多分钟,这一时间内,顾逮一直缩在银发男人伞下。
两人走到一家披萨店,在披萨店内坐下,关上门,雨声顿时小起来,仿佛外边的雨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斑马老兄,你怎么来了?”说话的是一个身体健硕的老人,他从店里面缓缓走出来,他的衣服被撑得紧紧的,一看就是长期健身所致,两根白色眉毛像刀斧一样挂在眼睛上方,仿佛随时可以取下作武器。
“斑马……这是你的名字吗”顾逮问。
此时,店内除了他们三个便空无一人了,可能是由于外面正下着大雨,没人愿意出来的缘故吧。
“嗯,你可以叫我斑马,这是我的称号,称号这东西嘛,就跟女人化妆一样,化着化着,就忘记自己的本名了。”
竟然还有人忘记自己的本名?真是个怪人,顾逮心想。
“哎,那只小猫呢?”斑马环顾四周问道,”那只小猫跑哪里去了?之前还看到的呢,这么大一只小猫。”他在空气中比划着。
“呃……这我倒不清楚啊,确实是之前才看到的,但一会就没了。”老人摸着头顶的白发说,他那笨拙的姿态与身上的肌肉相得益彰。
“几天前不见的?”斑马问。
“大概是……3天前吧。”
“也罢,”银发男人摇摇手,“猫都是这样的,偶尔出去一趟,再莫名其妙回来,就跟女人的心一样。”
真是三句不离女人啊,顾逮心想。
“不过,”斑马突然认真起来,“康叔,你得好好看着那只小猫哦。”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只猫对我来说有相当非凡的意义,我这辈子都不会丢掉它。”
究竟有什么非凡的意义呢?顾逮来回看着斑马和这位叫康叔的老人,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话,令顾逮百感疑惑,他知道,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情,之间的感情也非比寻常,但现在出于礼貌也不敢多问。
“对了,那小子来了没有?”康叔问。
“哦,那个啊,没来呢,”斑马挠挠头,“他被我安排在小屋子里,好着呢。”
“他已经好久没来了,有时候真想他,特别是像现在,外面下着大雨,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康叔感慨道,“人如果没有聊天对象,是会死的。”
“是啊,就跟男人没有女人是一样的道理,”银发男人咽了下口水,“他已经……快一周没来了吧?”
“是啊,斑马老兄,你得赶紧叫他过来陪陪我这个老头子,没他,我闷得慌。”老人说。
“还没到时候啊,”斑马说,“还要一些时间,还有大概……”斑马扳动手指,不知为何,他那样子有点搞笑,“还有4天,整整4天时间,4天过后,我们就算是天天来陪你也不要紧。”
“嗯,说到就要做到啊!”
“放心,康叔,男人的承诺,就像……”斑马想了很久,也还是没想出像什么,“反正肯定算数,4天过后,我们几个一起过来陪你。”
究竟是谁呢?顾逮想,究竟是谁有这么大魅力呢?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恋,也就是15岁时处的对象,心里莫名失落起来。
斑马像是突然想起似地从椅子上站起,对老人说:“哦对了,这个老男人是我的新朋友,名字叫顾逮。”
老人用他那锐利无比的眼光不留分毫地打量顾逮,就像科研人员拿着显微镜寻找细菌,他撇着嘴巴,眉头紧蹙。
顾逮害怕地不敢正视。
斑马为了缓解气氛说道:“实不相瞒,这家伙是个通缉犯,悬赏50万,刚杀了人。”
老人不仅没有紧张,反而大声笑起来,他那笑声在披萨店上空徘徊,顾逮偷偷抬眼,看见他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里上下动弹。
难道通缉犯很好笑吗?顾逮在想这个问题。
“斑马老兄,你当我这家店是罪犯的安全屋吗?什么杀人犯都进得来?”
顾逮的心砰砰直跳:“其实我……”
“我知道,”老人打断他,“但是,到我这里来白吃白喝的人,首先一点,要有趣。”
“这我知道,康叔。”银发男人说。
“所以,虽然我跟你关系好,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事都能答应的,披萨,要有趣的人一起吃才行!”
“知道啦知道啦,康叔,所以嘛,我也不奢望他在这里白吃白喝,我只想让他留下给你打杂工,临时工,”斑马说,“这老男人暂时还无家可归,我们就暂时收留他一会好了。”
老人边玩弄下巴的胡子边看顾逮。
顾逮鼓足勇气,模仿斑马的语气说:“康叔,请收留我吧,我可是一个很酷的男人!”
康叔和银发男人大笑起来,笑声占据了整个披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