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岭一个多月,终于再次见到了城郭,玄慧双手低诵一声佛号,从布囊中翻出通关文牒,抚摸着陪自己跋涉了七年风雨的白马的马鬃,将缰绳搭在马背,信步朝城门口走去。
临近城门,玄慧便见有一骑夺门而出,身后跟着数十位枪明戟亮的随从,那马在他面前五步时陡然而立,听得一女子道:“你就是那自东土大虞王朝而来、去往西天拜佛求经的高僧?”
玄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那女子潇洒的翻身下马,用手中马鞭轻磕掉靴面的灰尘,道:“这里是龟兹国朔方城,我是此城镇守将军赵明翰的女儿赵灵昀,欢迎来自东土大虞王朝的高僧。”
玄慧双手合十,递过通关文牒,便牵起白马随那人进入城中。
赵灵昀看向身侧的一袭僧袍,银铃般笑道:“你这和尚,长得还算周正,就是黑了点,不过嘛,本姑娘喜欢,看你也不像那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假和尚,否则……。”
那女子话未言尽,便策马离开。
玄慧低诵一声佛号,身旁一位校尉道:“末将斗胆一句,敢问高僧法号?”
玄慧道:“贫僧玄慧。”
话音刚落,有个小兵嘀咕道:“这个和尚能待三天就烧高香喽。”
那校尉一脚将小卒踹翻,喝道:“还不赶紧给高僧牵马?”然后转身重重抱拳致歉一声“御下不严,高僧莫怪”。
玄慧点头示意,那校尉便将玄慧领到一处拥有五层藏经楼的宅院,一切安排妥当后,玄慧持佛礼谢过,那校尉便告辞离开。
玄慧收拾妥当,便坐在藏经楼三楼的书案前翻阅佛经,时不时提笔做一些自己的理解备注。
天色渐渐暗下来,玄慧起身活动了筋骨,点燃案前青灯,继续钻研佛法。
不知何时,书案前的火苗突然摇曳晃动了几次,险些被风吹灭,玄慧这才意识到下午的时候门差小厮打开了窗户通风。
玄慧放下佛经和毛笔,起身关好窗户,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毯子,用手拢着青灯,待火苗稳定后,玄慧继续翻看佛经。
在玄慧翻动书页的瞬间,灯火突然熄灭,一声古怪的笑声从身后响起,玄慧双手合十,低诵一声“阿弥陀佛”,抬头看向被风再度吹开的窗户,只得起身将窗户关好。
玄慧单手佛礼朝向窗外,却又转头看向楼梯拐角处,道:“施主,何必如此?”
那楼梯拐角处无人应答。
那窗外却响起一声少年的笑声:“不好玩不好玩。”
少年声音刚落,一个披头散发、身穿白衣的女子蹬蹬蹬跑到玄慧身后,拉着他的手,从右肩处探出脑袋,颤颤巍巍的问道:“谁……谁在窗外?是谁?”
那如同蝙蝠一般倒吊在窗外的少年看也不看那个白衣女子,只是好奇的问道:“喂,和尚,你不怕我?”
玄慧淡然道:“贫僧何惧之有?”
那少年“咦”了一声,轻轻的落在窗外,坐在瓦片上看着那个不怕自己的和尚,又看了一眼和尚身后的女子,朝女子做了个鬼脸,惊的女子大叫一声,用白衣遮盖住自己的脸,自我安慰道:“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少年乐的直拍自己的大腿,笑道:“好了,小爷今晚高兴,不和你们玩了,走你。”说罢从窗外翻身而下,不见了踪迹。
玄慧见少年离开,便提醒道:“施主可以放心了,他走了。”
那女子探头,在确定少年离开后,轻轻咳嗽几声,道:“玄慧和尚,在此可还住的习惯?”
玄慧道:“谢过施主。”
那女子忽然听到有人在楼下喊“昀儿,你在上边没事吧”的声音后,一边扎起头发,一边慌里慌张道:“刚才……你什么都没看见哈。”接着,不情愿的说了句“谢了”,便转身下楼离开。
玄慧来到窗外,看到镇守将军赵明翰站在院内,便行了佛礼,镇守将军赵明翰拱手抱拳后,笑道:“小女顽皮,高僧莫怪。”
玄慧道:“将军言重了,是贫僧多有叨扰,谢过将军。”
镇守将军赵明翰道:“那就不打扰高僧钻研佛经了。”说完大笑着拉起女儿的手离开。
那赵灵昀扭头朝玄慧竖了个大拇指,玄慧点点头,赵灵昀便开心的拉起父亲的手离开。
第四天,玄慧站在四楼窗口处对着月光翻阅佛经,那白衣少年再次倒吊在窗外,道:“和尚,你真的不怕我?”
玄慧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完转身将手中佛经放入书架,继续在书架上摸索着。
白衣少年瞥见和尚似乎在找着什么,便开口问道:“和尚,看你站的位置,可是在找《经集部类》的佛经?”
玄慧反问道:“你知道佛经?” 白衣少年呵呵道:“小爷我可是翻遍了这藏经楼的,能有我不知道的?说吧,你想找哪本?”
玄慧道:“《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白衣少年继续问道:“那你是想找哪一卷?”
玄慧道:“大唐三藏法师译卷。”
白衣少年胸有成竹的开口报道:“庚子架,玄科,第三本。”
玄慧闻言,按照少年的指引果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佛经,那白衣少年见玄慧面露喜色,卖关子道:“现在,你能告诉我,你为何不怕我吗?”
“能够藏身于藏经楼而不被发现,且遍翻佛经而不被伤,除了这藏经楼孕育而生的精灵,也就不难想出你的身份。”
玄慧转过身看向白衣少年,“典籍记载,衣书中虫,始则黄色既老身有粉,视之如银;故名白鱼。我说的对吗?”
白衣少年笑道:“不曾想,其他曾在此居住过的僧人,见我唯恐躲之不及,唯有你能坦然自若,且看出我的跟脚,好吧,我交你这个朋友。”
白衣少年继续道:“既然是朋友,我再给你指两卷佛经——大顺王朝达摩笈多译卷在壬辰架,天科,第七本;沙门义净译卷在辛未架,地科,第一十三本。”
玄慧谢过白鱼,按图索骥又找到另外两本后,将三卷佛经端放在书案前,按捺下心中的激动,用针尖挑了挑灯芯,火苗更加旺盛后,他潜心研究起这三卷佛经。
两旬过后,玄慧终于研究完了三卷佛经,而将军府也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来自吐蕃国的密宗大法师,说是为了讨论佛法,可是谁都能看得到城外驻扎的吐蕃大军!
那密宗大法师端坐于将军府院内,城内僧侣竟无一人辩论得过他,并扬言:若是朔方城再无一人能与他讨论佛法,他身后的吐蕃大军便要问剑朔方城!
眼见情势危急,玄慧挺身而出,镇守将军赵明翰劝言道:“那密宗大法师的佛法经理确实高深,你非我朔方城僧侣,速速离去便可,何至于此?”
被赵明翰挡在身后的赵灵昀也急切道:“玄慧,你赶快走吧,吐蕃兵最起码不杀僧侣。”
玄慧淡然道:“我佛舍身喂鹰,今日贫僧为我佛辩理,舍了这身皮囊又如何?”
跨进庭院,玄慧看见了懒洋洋坐在房顶上的白衣少年,嘴唇轻启道:“白鱼,多谢。”
白鱼点点头,渐渐隐去了身形。
玄慧来到院中,那密宗大法师笑言:“你来自东土大虞王朝?”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正是从东土大虞王朝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
密宗大法师问:“你拜的是什么佛?求的是什么经?”
玄慧淡然道:“拜的是我佛,求的是我佛真经。”
密宗大法师手捻佛珠笑道:“佛经何来真假?”
“佛经没有真假,真假只在人心。”
密宗大法师眉头一挑:“哦?那敢问东土高僧,色相之论又当何解?”
玄慧起身,缓缓踱步道:“佛即是我,我即是佛;佛即众生,众生皆佛;我自众生,众生有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出众像,众像育色;空无众像,众像现空;空色两态,空色皆空;色空相重,色空相生。”
密宗大法师再问:“我佛一说慈悲为怀,不得杀生;一说怒目金刚,于邪魔处斩邪魔,又当何解?”
玄慧道:“不入尘世,何谈了解众生疾苦,不出尘世,何谈为天下苍生排忧解难!只是靠研习佛经吗?不会的,这样不会大彻大悟,只有得到过、失去过才会明白这红尘世界。”
玄慧踏步上前,继续道:“人人心中皆住有一尊佛,佛是什么?就是经历了无数的痛楚,了解了痛楚,却又不将自己的痛楚施加于他人,依然欣然向善,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友善的。”
密宗大法师闻言,陷入沉思,良久,起身低诵一声“阿弥陀佛”后转身离开,城外吐蕃大军退兵。
玄慧仅凭一人之力,便将密宗大法师劝得为善,潜心佛法,更是退十万大军,解了朔方城之危!
为感谢玄慧,镇守将军赵明翰想举办一场水陆大会,请玄慧在城内研讲佛法,玄慧婉言拒绝,收拾行囊,不日便要继续西行。
手拿通关文牒,赵灵昀看着玄慧的眼睛,想从他的眼中得到某个答案,可是,赵灵昀失望了,双手递出通关文牒,在玄慧拿住通关文牒的另一端时,她轻轻往回拉了一下,想再次确认自己心中的那份答案,玄慧怔怔无言。
她放开,他收起。
玄慧翻身上马,白马西行。
她骑马追去: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好不好?
玄慧侧头低诵一声“阿弥陀佛”,白马扬蹄西去,回头瞥见赵灵昀还在目送他离开。
一旁御风而行的白衣少年笑道:“怎么?后悔了?”
玄慧摸着怀中的通关文牒,轻叹口气,他知道通关文牒中有她的一缕青丝,可是,他是为求取佛经而来,放下念头,玄慧继续策马而向西。
若干年后,早已名满天下的玄慧即将圆寂,众弟子围坐一圈,此时的玄慧白眉低垂,静静的看着洒在身前青石板上的月光,他挣扎着站起身,轻扣三下窗扉。
那白衣少年不耐烦的摆手道:“和尚,行了行了,还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说,我的法力还够帮你。”
玄慧微微张口,那口型似是在说一个“好”字,众弟子一头雾水,只有白衣少年悄然落下眼泪,玄慧微笑着点点头,不知是看向谁,慢慢闭上了眼睛
双眉无风自落于手心,袈裟溘然滑落肩头。
白衣少年化作一阵风,卷起了落下的白眉,向着月亮而去,也向着玄慧心中的那人而去。
夜风袭来,老妇人紧紧了身边的锦被,自叹息道:“不服老不行喽,这恼人的秋风都来欺负我这把老骨头。”
话音刚落,老妇人却听得耳边一声轻轻的“好”,她瞬间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月光斑驳的阴影处,那里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白衣少年从怀中掏出那一缕白眉,老妇人愕然,而后缓缓点头,那白眉便径自飘落在老妇人的鬓角,老妇人轻捋满头银发,直到白眉和银发融为一体,她朝那白衣少年点头致谢,少年缓缓隐去身形,消失在斑驳的月光中。
依偎在老妇人怀中的孩子见老人没动静,便奶声奶气道:“那玄儿给祖奶奶暖暖手,我爹说我的屁股烫的能烙饼。”
老妇人爱怜的抚摸着重孙子的头,连道“好好好”,不知是在回答重孙子,还是在回复不远千里却迟来五十多年的一句应答。
老妇人轻拍着重孙子的手,道:“那祖奶奶给玄儿唱首歌听好不好啊?”
小孩点点头,老妇人缓缓开口道:“鸳鸯双息蝶双飞,满院春色惹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