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发布作者:仓央格桑
1
十岁的栓子坐在路边的石头牙子上,小眼珠子直直盯着对面地主家小福贵手上的葫芦串儿,馋得哈喇子直流。小福贵是地主家的小儿子,生来金贵,小小年纪便晓得贫富之分,只可惜同他爹一样瞧不起贫农,专以取弄穷人为乐。他享受栓子羡慕崇拜的眼神,那让他觉得自己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眼前的这个破烂小子则是自己的臣子——不,他不要这么脏的臣子,那就当他是子民吧。小福贵咧着嘴露牙呵呵笑着,糖渍粘在嘴角边上,风一吹,鼻子里又钻出两鼻涕虫子,昂贵的衣服袖子一抹,鼻涕和糖渍就都糊在胖乎乎的小脸上了。
栓子没注意小福贵这副可笑滑稽的模样,他的眼睛仍巴巴望着那还吃剩了一半的糖葫芦山楂子。十二月的天极寒,风很大,未被关严的厚重木门开了缝,地主家养着的京巴狗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摇晃着尾巴坐到了小福贵身边。京巴狗舔了舔小福贵的鞋面,抬头看着糖葫芦,狗嘴里流下来的哈喇子跟栓子一样的长。小福贵看了看栓子饥渴的眼眸子,又低头看了小狗,小狗摇着尾巴,牲畜和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渴求。小福贵嘻嘻笑了一笑,摘下了一颗糖葫芦,上下逗弄着小狗,“来呀,你这畜牲,想吃就来呀!”随着小福贵的动作,小狗上下跳着,可始终够不到食物。
栓子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狗,他的魂仿佛附在了小狗身上,随它一上一下的跳跃着,就差一点点了,好几次就差那么一点儿就能吃到嘴里了,小福贵有意无意地提高葫芦串儿,学着训狗人,戏耍着他家门前的一人一狗。
“哎哟,我的小心肝,可找着你了。”一衣着华丽的妇人从门内出来一把搂住了小福贵,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叫唤着,“娘给你做了红枣桂花糕,走,咱回家吃去。”
小福贵被他娘搂着,手动不开了,糖葫芦垂了下来,京巴狗窜起来咬了一口,咬下了一只山楂子。福贵娘瞧见了,抬手一巴掌挥在小狗脑袋上,骂骂咧咧叫唤着,“畜牲,杂种,人吃的东西也敢抢,回头锅里炖了!”
那一巴掌力气可不小,京巴狗吃痛,衔着山楂夹着尾巴呜呜哀叫着跑了。小福贵还举着那串子糖葫,福贵娘夺了过来一把扔在了脚下的沙地上,“畜牲吃过的东西,咱不要了。”妇人抱起小福贵,起身要走,转眼瞧见了衣衫褴褛的栓子,妇人皱了皱眉,嫌恶地说道,“哪里来的要饭的,这可不是你能呆着的地方,快滚远地去,别脏了我的门街。”
栓子坐着没动,若在平时,等不到妇人发现他就会躲远远的了,可如今他的心都在那串剩了两三颗的糖葫芦上了。妇人生气,但也不屑于对一个小乞儿亲自动手,便向门内喊道,“小六子!”
小六子出了大门,战战兢兢地垂在门下。妇人一手抱着小福贵,一手戳在了小六子额头上,“老爷请你来是看门的,你这差事办到哪里去了?”妇人戳了他脑门,又指着栓子说道,“瞧见那要饭的没?我可跟你说,今日老爷请了客人,若教人看见了岂不丢了老爷脸面?”
六子顺着妇人手指方向看了一眼,瞧清了那小乞儿原来是街头寡妇忆莲家的儿子,便仗着有三奶奶撑腰,往前走了几步,指着栓子叫骂道,“喂,臭小子听见没?赶紧滚蛋,这不是你要饭的地儿。”栓子不是来要饭的,但六子要讨妇人欢心,也唯有顺着她的话儿去说了。
栓子缓缓起身,被冻僵的手拢在袖子里,小眼珠子不甘心地盯着沙地上的东西,想象着糖楂子吃在嘴里该是多么地香甜,他咽了咽口水,终究按捺不住冲了过去。妇人还抱着小福贵,见那脏兮兮的孩子朝自己冲过来,便吓住了,尖叫道,“他要干什么?六子,快拦住他、快拦住他!”
六子眼疾手快,妇人话音刚落他就挡在了跟前,栓子撞在看门人的身上,俩人几乎摔在了地上了。六子站稳了,一把揪住了栓子,一边与妇人说道,“三奶奶,您先带着小少爷回去,这小子我来对付就成了。”栓子手伸得长长的要去够地上的东西,怎奈六子困住了他,栓子急了,一口咬在了六子手背上。
六子吃痛,哎哟大叫,情急之下一脚将栓子踢翻在地。栓子脸朝下摔在地上,嘴里沾满土,手上乱抓竟也摸到了那被福贵娘丢弃的糖葫芦,栓子如获至宝,将糖葫芦紧紧护在怀里。六子捂着手,下脚踢着栓子的身子,边骂道,“狗娘养的,竟敢咬我?瞧我不打死你个杂碎!”栓子痛得直叫娘,六子听见了便笑话他,“你叫吧,你叫娘也没用,可不知你娘这会儿在床上跟哪个姘头浪呢!”
栓子年纪虽小,却也隐隐约约知道了姘头是些什么意思,栓子气不过娘亲被人羞辱,便拿脑袋去顶六子的肚皮,“不许你说我娘!不许你说我娘!”六子没想到栓子会缠过来,下手便更重了些,栓子腿上身上头上都挨了不少的打,“你娘是荡妇已经人尽皆知,还用得着我说的吗?狗杂碎,连我也敢顶撞,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门!”六子仗着主子的威,对栓子是又打又骂。
“狗杂种,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敢在老爷家门口撒野,不要命了是不是?”门外的动静惊扰了门内当差的小厮,几个人打开门瞧见是栓子和六子扭打在了一起,便都撸起了袖子作势要帮六子的忙了。栓子自知打不过这么些人,使尽吃奶的力气将六子撞开后撒腿就跑,跑没几步又摔了一跤吃了一嘴泥,身后的人哈哈大笑,“来啊来啊,来看要饭的吃土啦!”
栓子爬起来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身后众人骂骂咧咧笑个没停。
栓子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下了,小眼珠子四处瞅了瞅,确定没人了这才拿出藏在怀里的糖葫芦。糖葫芦受了温融了些许,上面沾着的灰尘去不掉了,栓子也来不及擦拭,顾不得尘土糊口张嘴就咬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吃糖葫芦,从前娘亲忆莲从不给他买类如糖葫芦、桂花糕一类小孩爱吃的玩意儿,他都是看着别人吃,靠想象来细嚼其中的香甜美味。
栓子狼吞虎咽,也许是真的馋,也许是糖葫芦比想象中的还要诱人,他吃得吧唧吧唧响,像是好几天都没吃过饭的饿鬼一样。捡来的糖葫芦剩的楂子不多,也就两三个,栓子一会就吃完了,意犹未尽,栓子又将竹签上剩的糖渍也添得一干二净。从北方打来的风吹着这片黄土地,扬起阵阵灰,风打在脸上似冰刀割着肉一样的又冷又疼。寒风冽冽,凄迷萧瑟,栓子拍拍肚皮,肚子并不饱,胃里装着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幸福。
2
青水巷街尾,那间破旧的小木屋子便是栓子与娘亲的家。房子是栓子死去的穷爹爹留下的,穷爹爹祖上的宅子原有十来所,历经了五代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爹爹娶娘亲的时候剩了两间,栓子没出世前又被爹爹赌没了一间。爹爹在世前,家里房子旧了破了尚能修修补补,爹爹过世后,便没人在意房子破不破旧不旧了。栓子和娘亲住在这样一间破屋子里,冬天受着冷风吹,睡一夜被窝也还是冰冷冷的,雨季到了也不安生,里内漏雨,什么都是湿的,晾也晾不干。
栓子就在这样贫穷窘迫的环境里长到了十岁,娘亲忆莲极少管教他,唯有做错事了或闯了祸了才拿家法伺候。别人家的孩子到了栓子这年纪都去学堂了,也不晓得忆莲是真忘了栓子该上学了还是本就没那打算,反正栓子就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饿了就自己去找吃的,困了随便哪个草窝子一躺准能睡上美美的一觉。
冬天的风真是冷啊,栓子冻得哆哆嗦嗦,冻僵的小手拢在破棉袖里来回搓揉,即便这样是没什么用的,但心里总也好受一些。快到家门口了,娘亲站在门街上,她今日穿着件青色的长袄棉衣,棉衣下摆落到了脚脖子处,下方露着双陈旧的红底绿牡丹花的绣花鞋。其实娘亲忆莲是个顶漂亮的妇人,她嫁给爹爹时才十六岁,扎两长长的辫子,眉眼像月牙,笑起来像朵初放的莲花儿似的。如今忆莲已经二十七岁,挽起了发髻,穿上了妇人的裳裙,容貌没多大变化,即便生下了栓子也依旧纤瘦得像个二八少女,只是更添了成熟的风韵。
忆莲拎着根柳木条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搭在手上,她远远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儿子,神色很平静,不怒不喜不悲,她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路边一块石头那样平常,无波无浪,无风无雨。但是栓子知道,他要倒大霉了,暴风雨之前总是平静的,娘亲提着棍子立在家门口等他总是预示着他要受到责罚了。栓子慢吞吞地走着,一小步一小步挪腾极是不情愿,他尝过柳木条的滋味,就像毒蛇咬在身上,那是钻心的疼。
再怎么不情愿也总是要走到家的,栓子走到了忆莲跟前,二人进了屋,栓子始终垂着头,不语。忆莲握住了柳条,开口了,声音很淡,“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吧?”栓子身子在颤抖,是冷的也是被忆莲唬的,“娘……”栓子轻唤,带着点害怕的、求饶的意味。忆莲将柳条抓得更紧了,眼睛里慢慢凝了寒意,“自己脱!”
栓子半晌不动,偷偷抬眼瞧了瞧忆莲,后者脸上微怒,“你是要我亲自动手么?”娘亲每每说出这样的话下手便会越重,栓子打了一个激灵,顾不得天气严寒刷一下将裤子褪了下来,趴在了堂屋的长板凳上。忆莲捻了捻木条,朝着栓子的屁股蛋子抽了下去,那小孩的屁股青一道紫一道,旧痕新痕遍布,像一条条蠕动的爬虫,教人看着就惊心。
“呜……”木条子抽在身上是真疼啊,栓子流着眼泪,忍不住呜咽了一声。“不许哭!”忆莲在他大哭之前赫然制止道,“自己做了丢人事,还有脸哭么!”栓子咬紧牙关闭紧了嘴巴,鼻涕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从喉咙处发出了颤抖的声音。忆莲下手极重,打的仿佛不是亲儿子而是仇人似的,栓子被打的地方红肿起了一道道新痕。
“叫你馋叫你馋……”忆莲边打边骂道,“在家你娘我还喂你不饱吗?啊?你捡别人的东西吃,丢我的脸!”想起邻里告诉她这个消息时那半是讥讽半是轻蔑的嘴脸,忆莲越发生气,下手愈发狠重。“你爹这短命鬼败光了家产丢下咱娘俩孤儿寡母,我这几年给你吃给你喝我容易吗我?”忆莲生着气,自个儿也伤心了起来,倒并不是心疼儿子的伤,而是可怜自己的遭遇。想想自己正当年轻貌美守了寡就已经很悲惨了,还带了栓子这么一个儿子,她想再找个伴,可人家总嫌她拖着个拖油瓶,试想想天底下有几个男人愿意替他人养儿子呢?
忆莲觉得老天太不公平了,地主元宝府上的三姨太过的是衣食无忧、富丽奢华的生活,而自己与那三姨太是一般的年纪,身材样貌还胜过了人家,可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带着个不经事的儿子,丈夫死了,娘家也没人,唯一的财产便是祖上留下的这间破屋子。就这破屋子她还不敢说卖就卖说丢就丢呢,这是他们娘俩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忆莲没上过学念过书,真真儿是大字不识一个,她不会做生意、不晓农活,连旁的女人皆能露一两手的女红她也不会。忆莲只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她也唯有利用这一副皮囊去讨好男人,养活她和她的栓子。可人是会老的,女人好看的年纪只有那么几年,忆莲不可能永远出卖这一副皮囊,待到年老色衰之时,她该怎么办?栓子怎么办?
忆莲想到将来,叹了口气,颓然坐了下来。栓子泪眼朦胧瞧见母亲放下了木条,纵然停了挨打,屁股上的肉还是火辣辣地疼,他始终不敢哭出声,小脸憋的通红像火烧的一般。冬天的风是真的冷啊,透骨凉彻心寒,人和这屋外的天气一样,是极致的冰冷。
栓子病了,他挨了打的那夜睡不安稳蹬了被子,寒气入侵,忆莲睡得沉一夜未知,早起来做了饭喊孩子起身喝汤,孩子久久不起,忆莲摔了帘子一摸,不得了,栓子浑身发凉跟冰坨子似的,“儿啊……”忆莲喊了一声,颤着手儿探了过去,所幸她的儿还有气儿不曾冻死了,忙搂了孩子在怀里扯了被子盖上。“娘,我热!”栓子勉强睁开眼儿,瞧着娘亲,眼神儿飘散。
忆莲有些惊愕,再摸摸栓儿身子,还是冻似冰块,这孩子口口声声喊着热,莫不是病糊涂了吧?“栓儿乖,娘给你暖暖,一会起来吃了早饭,娘带你瞧大夫去。”穷人家的孩子意志坚强,不过是夜里着了点儿凉,不碍事的,忆莲心里安慰着自己。“娘,热、我热!”栓子推开娘亲,又将被子掀开了。忆莲嘴里安抚着,手上又将被子与他盖上,栓子又是哭又是闹,死活要把棉被推开。
忆莲被闹得手足无措,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便跟着栓子一块儿哭,“我咋这么命苦生了你这么一个不省心的畜牲啊!”忆莲哭哭啼啼道,栓子打着寒颤,脸色冻得铁青,“你若不生了我,咱俩都该省心了!”也不晓得才十岁的孩子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忆莲正自纳闷,栓子两眼一翻,眼前一抹黑就晕过去了。
3
栓子病得一塌糊涂,忆莲也等不及将早饭吃了,抱着他就出门找郎中去了。郎中瞧了却说不妨事,小娃儿不过夜里着了风寒外冷内热发了高热,人烧糊涂了胡言乱语不知冷热也是常有的,开了方子,嘱咐忆莲按方子给孩子抓药煎服过个几日就无事了,忆莲按方照做,五日之后栓子果然病好。
可不知怎的,自此之后每隔个半月,栓子总要病上这么一回,要么浑身烫得跟火一样嘴里只喊着冷,要么身上寒津津的嘴上却叫着热呀热呀的,忆莲又找了几回那郎中开了几副药,却总也治不了这病,后来郎中便托辞闭门谢客了,气得忆莲满大街地闹,只说栓子之所以病成这样都是因为吃了郎中的药。任由栓子这么病下去也总不是办法,忆莲只好停了她那档子活,带着栓子四处奔走,这远近城镇的郎中都看了个遍,可到底也没有人能医好栓子。
如此过了半年,忆莲的积蓄都花光了,家里能变卖的也变卖了,母子二人身无分文,连吃喝都成了问题。被逼的没法,忆莲又干起了老本行,只是栓子一旦发起病来她是万万不敢接客的,只是守着这块自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瞧着他日渐消瘦无药可救,日夜淌泪,却也没法替他分担半毫。
六月的青水巷,夜里蝉声连绵虫鸣喧天,栓子睡在破屋子里间的凉榻上,做了个梦,醒来时觉着口干,转身瞧见榻旁案桌上放着一只碗和水壶,他自个儿爬起来倒了两碗水咕噜咕噜喝了,刚放下那破瓷碗便听见外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破屋子不隔音,那分明就是男女缠绵的动静。栓子下了床赤脚走到门边,往外推了推,木门纹丝不动,娘亲果然又从外边将门拴上了。
这样的情形对栓子来说早已是习以为常了,只要夜里有男人入了家门,母亲都会将他拴在里屋,给他备了茶水,还不许他哭闹坏了事。栓子知晓娘亲做着怎样的勾当,倒也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只是夏天的夜晚实在太闷热了,屋里又多蚊虫叮咬,闹得他实在睡不着,栓子顽皮,索性趴在门边上偷听外边的动静。
外边的男人不知讲了什么话竟惹得娘亲大笑不止,笑完了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娘亲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这样的人家,爷又何苦拿我取笑呢?”听得忆莲话里有自苦之意,男人似有些心急,也不知是真心的还是哄她,却听他说道,“忆莲,我没有取笑你,我要娶你做姨太是真心喜欢你的。”
岂知忆莲却又笑了,“爷说这话还真不害臊,谁不知道爷房里除了正妻,还另有四房姨太太呢?爷当初娶几位姨太太时可也是这样哄人的?”那男人被猜中了心思有些发虚,半晌才又懦懦地说道,“可你跟她们不一样,我娶她们是为了充面子撑体面的,你也知道,这镇上的大户人家有哪家当家的房里没有个三妻四妾?我刘家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可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户,我若没有两三房姨太太,别人岂不是要笑话死我刘家了?”
“爷急什么,”瞧着男人越发着急,忆莲话语也软了下来,娇滴滴说道,“我不过这么说说玩笑罢了,爷倒有这么一长串话来塞我。”男人哪里架得住她这般柔情似水,将她搂紧了一嘴凑上去吧唧亲了几口,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忆莲,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忆莲垂头不语,什么真心不真心的,在风流场所滚爬多年,她会不知道那是哄人的话么?她不与他较真,着实也是有着自己的心思。
“爷,要我嫁与你其实也容易,怕只怕……爷房里的几位姨太太容不下人呢。”忆莲一双玉手抚上男人胸膛,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实在撩人得很。男人抓了她的手,亲了又亲,“几个臭婆娘算什么,爷我才是刘家正经的主儿!”忆莲把头埋进了男人肩窝,在他耳边低语道,“爷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
女人的热气呼在耳朵里酥酥软软,男人一时情动,搂着忆莲又是一番云雨。
里间的栓子觉着无趣,趴在门上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得外边男人起身穿衣的声音,嘴里说道,“忆莲,他这每半个月病一回每半个月病一回的,这是在拖累你呀!莫说是你这样的人家,就是我刘家有这样的病人,迟早也会被拖垮!忆莲,听我的劝,你若真心要做我姨太,就把这拖油瓶送走吧!”忆莲无话,低垂头默默地替男人系上衣扣,男人虽瞧不见她表情,却心知她心里有不愿,男人颇为惋惜地叹了一气便出了门。
天亮时,忆莲打开里间的木门,栓子醒了,正坐在床边逗弄着案桌上的蝇虫。忆莲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与栓子说道,“小兔崽子,今日吃了早饭,娘带你去街上扯两块布裁件新衣裳,好不好?”“裁新衣裳做什么?”栓子原是不解,后又想起夜间偷听到的话,便问道,“娘,您真要做刘老爷的姨太太么?”
忆莲手上停了停,有些恼道,“狗儿子,你又偷听老娘说话了?”
栓子见没否认,以为她同意了,一把抱住了他娘,哭道,“娘,我不要你嫁给刘老爷!娘嫁过去,就不要栓子了!”忆莲闻言鼻子一酸,搂着他道,“傻孩子,娘是要带你去看病呀!”栓子这才抬起头来,汪汪大眼瞅着他娘,“真的?”忆莲把他抱得紧紧的,自丈夫没了之后,她再也没像今天这样亲密过自己的孩子了。
这样搂着瘦得像小猫一样的孩子,她才觉得栓子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忆莲暗暗想着这次求医定要将栓子的病医好了,孩子好了,刘老爷也就能接纳他了。
离青水镇四百里路远有一个名叫汇荣镇的小城,小城西郊上有所名叫回春堂的医馆,医馆掌柜陆郎中是镇里顶有名的一个大夫。忆莲听人说陆大夫专治疑难杂症,前些年有一妇人患上了栓子一样的病,人家就是给陆大夫医好的。
只是这陆大夫怪得很,他替人看病有三大规矩:穷人不治、非疑难杂症不治、小儿不治。虽有如此怪异的规矩,忆莲却还是孤注一掷卖了宅子穿戴干净带上栓子去求医了,她不信凭她对男人多年的了解还搞不定一个大夫。
母子二人跋山涉水走了两天两夜才到了汇荣镇上,到了西郊天已全黑,回春堂大门紧锁,边上连盏灯笼都没有,忆莲摸黑敲了好久的门才有看门的出来把门开了,那人提着灯笼往前一照,瞧是一衣着鲜丽的妇人,问道,“何事惊扰?”忆莲忙忙说道,“我是青水镇刘老爷家的姨太太,小儿患了怪病,特来求陆大夫医治!”那人又将母子二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皱一皱眉,一言不发就要将门锁上,忆莲见状又忙忙上前侧身挡着,“大哥哥为何上门?”那人便说道,“你儿的病我家大夫不治。”
“为何?”忆莲状似不解。
那人不愿与她多语,指了指门上的告示,冷冷说道,“自己瞅吧!”
未等忆莲开口,那人将她推出门外,“砰”一声把门关上了。忆莲趴在门上,好半天才看清那上面的字:贫者不医,非疑难杂症不医,小儿不医。忆莲不死心,又敲了门,“大哥,您行行好,就让陆大夫给我儿瞧瞧吧!我家老爷乃青水镇一富贵人家,若陆大夫治好我儿的病,老爷定当面厚谢!”
“大姐莫开玩笑了,”那看门人见多了冒充富贵人家来求医的病患,却不吃忆莲这一套,“什么青水镇富贵人家,我实话告诉您,真正来我们回春堂求医的贵人那都是请了洋汽车备了重礼亲自来邀了大夫到府上去的,您披了这身皮囊就想冒充什么姨太太来骗医?我呸,门都没有!”那人撂下这些话便走远了,任凭忆莲再怎么敲门哀求也没人应答。
4
忆莲来了汇荣镇已有四五天了,她就连回春堂的门都没进成,更莫说是见着那陆大夫了。那些看门的将回春堂守得跟个不透风的城堡似的,任凭她好说歹说,人家偏就是连个缝儿也不曾开一下。眼瞅着距离栓子再次发病也就那么一两天了,忆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若再不能见着陆大夫,她的孩子真没救了。
回春堂旁边有个开茶铺的老妈妈瞧着母子二人实在可怜,便给她支了个招,陆大夫迟早都会有出门办事的时候,她可暂歇在茶馆里,待见着了陆大夫再当面求他治病,岂不是比求那看门人更爽快些?忆莲也是急糊涂了才没想着这法子,经老妈妈点醒,这才肯安下心静候陆大夫出门。
转眼又过了两日,时值盛夏,阳光耀眼天气闷热,是个大活人都被这暑热搅得昏昏沉沉没精打采的。栓子被他娘亲抱着,伏在肩上睡得迷糊,一张小脸通红,额上冒着汗,嘟嘟囔囔地喊着,“冷……冷……冷……”忆莲一边儿直勾勾地瞅着回春堂的大门,一边儿哄着孩子,“栓儿乖,待娘请了大夫给你治了病就不冷了啊。”
傍晚了,太阳一半落了山,剩了一半照着山边的云,红的紫的黄的,那颜色真是艳极了。栓子早已睡去,小脸埋在忆莲肩窝上,瞧不清了。
鸟儿归巢,蝉声鸣耳,忆莲靠着茶馆门柱望着天边的云,对现在的生活她心有不甘,她的人生就该像那云彩一样绚丽的。“来啦来啦,闺女,陆大夫出来啦!”忆莲正沉思,茶馆老妈妈摇了她一把,一语将她唤了回来。
忆莲看向那大门,却见是一位身穿湛蓝色西服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眉目清朗,从门内出来,正往路边一辆洋汽车走去。汽车旁站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人,面相富态,衣着华贵,脚蹬一双八成新的洋皮鞋,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未等那年轻男子走近,中年人就忙忙上前一面儿鞠着腰一面儿握了人家的手,说道,“陆大夫,这边请这边请!”那边儿司机早已开了门,正等着他们坐进去。
忆莲突然觉着这年轻男子有些脸熟,却又记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正想着,老妈妈又推了她一把,“闺女,快去呀,再不去陆大夫就要走啦!”对,栓子的病要紧,忆莲赶忙冲了出去拦在男子跟前,“陆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儿吧!”男子显然受了些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待定眼瞧清妇人模样,面色却白了一阵,好半天才缓了过来。
“陆大夫,您没事吧?”中年男子问道。陆大夫神情复杂,眼睛里黯了一黯,“无事,咱们走吧。”忆莲见他不理,扑通一声跪下了,一手抱着栓子一手抱着陆大夫的裤腿近乎哀求着哭道,“陆大夫,我知道您替人看病有许多规矩,可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儿上,这孩子又病的可怜,您就高抬贵手救他一条贱命,来日便是叫我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呀!”
陆大夫被妇人禁住双腿不得动弹,身上微微颤抖着,手上握了拳头又松,松了又握,他的眉头紧锁,看了会妇人又看了会她怀里的孩子,孩子背对着他,他瞧不清模样,男子眉宇间似有些哀伤又有些恨意,良久,陆大夫才狠了狠心推开了忆莲,“我回春堂立下的规矩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您请回吧,您孩子的病我实在治不了。”忆莲又上前抱住只管哭求,闹得陆大夫进退皆不得,神情便有些恼怒了。
一旁的中年男子见状便招呼了两个随行将忆莲强行拉开了,“陆大夫说了不治就是不治,您呀就别在这丢人现眼啦!快快让开吧,我家夫人病重还等着陆大夫给治呢!”陆大夫摆脱了忆莲逃也似的进了车内,洋汽车尾巴喷出一串长烟,像憋足了劲的野兽一样一溜烟跑远了,它的身后,是妇人远远地、无助地哭喊。
夕阳已完全落了山,余晖映着云彩像血一样的红,忆莲蓬头垢脸,背着栓子蹒跚走在林子里,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有嘴里不停地念着,“没救了……没救了……”前方是回乡的路,很遥远,足下似有千斤重,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就像她的日子也看不到头了。
怀里的栓子很安静,显然是还睡着未醒。忆莲有一瞬间竟希望他永远这么睡着,安安静静的,不必跟她过着颠沛流离缺衣少食的日子,更不必常常经受病痛的折磨。忆莲就这么恍恍惚惚走着,这一刻她的魂丢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具毫无用处的肉体罢了。
“妹子……”幽林深处,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忆莲未听见,自顾走着。
“大妹子,请留步……”那人又喊了一声,忆莲缓缓回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名消瘦的老者,那人像是刚从山上下来的模样,左肩扛着锄,右肩背着竹筐,筐里装着些各种各样的药草。忆莲停下了脚步,虽还是有些许恍惚,可好歹还是回了些神,“您唤我可有何事?”
老者上前几步指了指栓子说道,“可否让我瞧瞧您这孩子?”忆莲犹疑片刻,但瞧着老者不似歹人,便让他瞧了。栓子双眼紧闭未曾醒来,稚嫩的脸蛋红通通似浸过血一般,摸一摸额头但觉烫手,老者细细看了几眼,问道,“这孩子病了多久了?”“病了有大半年了。”忆莲回道。“发病时可有何症状?”老者又问道,忆莲如实告知,老者闻言沉思了片刻,叹着气说道,“这孩子的病……不好治啊!”
忆莲听了这话顿觉这老者来头不简单,但瞧他这身行头,怕是个行医的高手呢!“老人家,您可有办法?”老者摇了摇头,道,“这病古怪,能治不能治都难说啊。”忆莲闻言又垂了泪,“不瞒您说,我瞧了无数郎中名医了,都说治不了了。只可怜他这样小,往后日子还那样长,可怎么过哟!”
老者细想了一阵,道,“妹子,若您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可替您慢慢医治这孩子。”忆莲听言激动万分,也顾不得老者是否可信,如今但凡有人愿意治她的孩子,她已经感激涕零了,“老人家,您真愿意替我儿看病?”
老者缓缓点头,“只是我云游四海各处行医惯了,您若把孩子交给我,只怕……今后要见他可就难了。”忆莲垂头有些犹豫,舍离了骨肉,但凡是个母亲都做不来的。
可不舍,这孩子就真真儿的没救了,再者为了栓子的病她已把宅子卖了家当典了,栓子跟着她也只能吃苦,倒不如让他随老者去了,日子还有个希望和盼头。忆莲强忍悲痛,狠了狠心道,“老人家,如今只有您愿意医这孩子了,他跟着我早晚是个死,倒不如跟了您去,您收他做徒儿也罢做奴役也罢,他能治好是他的福气,若不能治好……那也是他的造化……”忆莲哽咽着,几乎要给老者跪下磕头了。
老者甚是可怜母子二人的遭遇,便说道,“既如此妹子就将孩子交与我罢,奴役倒万万不敢,正巧我缺了个徒儿,待孩子醒来行了师徒之礼,日后跟着我救人行医,于他亦是一桩美事。”老者从忆莲怀里接过孩子,正要唤醒,忆莲却说道,“莫要叫醒他了,他醒来定不愿跟你走,且有得一闹……”老者只好作罢。
忆莲不舍的看了几眼栓子,她怕自己再心软犹豫,终究回了头逃也似的跑出了林子。许久,老者又想起了什么,对着渐渐模糊的忆莲背影喊道,“妹子,您若真想念孩子了便到汇荣镇回春堂找人捎个信,鄙人姓陆,人称陆郎中!”怎奈忆莲走远了,并未听见他说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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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陆离便常常想起那位妇人,细细算来该有十多年未见了吧?十二年的时间足以教一个儿童生成大人、妇人长成老妪……可那日见的她却仍是十多年前的那副模样,容貌动人风韵犹存,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唯一变了的是她认不出他来了。
倒也是,她认不出他也没什么稀奇的,人的记忆会变,他如今也记不清十多年前自己的样子了。只是陆离多少会觉得难过,从被她抛弃的那一日起,他就没想过这辈子会再遇见她,所以他没有想到,久别之后的重逢会是这样的境遇,她带着别人的孩子来向他求医,而他无情地拒绝了。
为什么要拒绝呢?大概是因为嫉恨吧,他嫉妒那个孩子即便重病也得到了她万般呵护,甚至不顾颜面跪下来求他,他恨她当年趁他睡着舍弃了他,没有任何理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待他费尽心思回去时,却发现她已嫁与了他人。他要教她后悔、教她惭愧,他要教她的骨肉也要尝一尝这些年他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会平衡一些。
“先生,外头有您的信来。”陆离正沉迷往事,小厮拿着信哒哒哒跑进来唤着他。信上无署名,只有一行地址,是从青水巷寄来的。青水巷,那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在那地方已没有亲人,会是谁寄给他的呢?小厮站一旁奇怪地看着他,像是没见过他这样犹豫寡断的样子,陆离半晌才想起屋里有个人,便将他赶了出去。
当真是可笑了,自见了那妇人自个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里患得患失,茶饭不香,连替人看病都总端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瞧着他心不在焉,倒累得病人反过来问他是否哪里不舒服了,他倒真像个病人了。陆离无奈摇了摇头,搁下那信决意不予理会,闲步出了院子。
园子宽敞,种了满院的草药,师傅在时总跟他说,“你若厌了烦了就理理这些宝贝,它们不像人会走、会变,不论你在哪儿,它们都等着你的。”陆离想了想,是啊,这些植物真是比人还亲。
师傅也是比亲人还亲的人,十二年前自己身患重病,若非师傅花费多年心血医治,只怕自己早已病死街头了。记起师傅,陆离总是心存感激的,师傅离世后,为了纪念恩人,他甚至改了原名,随师傅姓了陆。回春堂是世家医馆,乃陆家所有,师傅膝下无子,又不忍陆离后半辈子像他老人家那般辛苦云游,去世前便将医馆留给了他,陆离这才有了容身之处,有了真正的家。陆离也不负老人家厚望,短短几年就将回春堂发扬光大,成了远近闻名的医馆,而他本人也获得了和师傅一样的威望。
这样的日子是师傅给他的、也是他自己挣来的,陆离决不允许任何故人的出现扰乱他现在平静的生活。可生活总有意外才叫生活,陆离越是逃避过去,过去越是找上门来,扰着他烦着他,总不教他心安。
那封来自家乡的信虽忘在了角落,可隔不了多久,就又有另一封信从那个地方而来,信是加急信,封上题着“回春堂陆离亲启”四字,陆离望着那字望了很久,最终还是拆了来看,里面只有一张纸,却见纸上是毛笔字写着:汝母病危,时日无久,望速归!写信人是谁,倒是没提。
消息来得太突然了,陆离心中悸了一悸,又是困惑又是惶恐,前不久见着还好好的,怎会突然病危了?莫不是诓人的罢?陆离想起那日的信,忙又拆开看了,那里面是一样的内容:汝母病重,盼归!两封信的字迹甚是潦草,像是匆忙写下的,陆离拿着信来回踱步,理智支撑着他不能回去,但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回去罢回去罢,该回去了!”
陆离拿不定主意,问小厮,“要是我多年未见的母亲病了,你说该不该回去见呢?”小厮瞪大了眼睛,“先生原来还有母亲?”陆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甚也没再说了。是啊,他跟了师傅多年,周遭人皆以为他是师傅外头领回来的孤儿,哪里知道他还有什么亲人呢?要是师傅还在就好了,老人家总能给他一些主意的。陆离放下信苦笑,罢了罢了,天意弄人,他想要内心平安地过下去,总要跟过去做了个了断。
隔日,陆离唤人备了汽车行李,一早便出了门了。
眼前的山林郁郁葱葱,山下卧着的村庄静谧安详,几处炊烟袅袅,夕阳伴着晚归的雀鸦,这样的暮色甚是寂寥。有十多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陆离原本故作淡定的心竟有了一种近乡情怯。这无关什么,不过是久违了乡里,他有些害怕了。
走近了村口,迎面却有小厮模样的人等着,见了他有些面生,便上来小心问,“贵人可是回春堂陆大夫?”陆离点头,那人喜道,“陆大夫请随我来!”
陆离跟着那人走,不多久来到一座宅子前,宅子门上两边挂着灯笼,两个灯笼上都写着“刘”字,陆离皱了皱眉,他不大喜欢这个地方,在这里有着他太不堪的回忆了。小厮上前敲门,门内人问道,“谁呀?”“六哥,是我,小李子,老爷差我去接人,我接来啦!”
门开了,一人站了出来,看看小李子又看看衣着光鲜的陆离,忙又将门开了大半,谄媚着笑道,“原来陆大夫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老爷在姨太太房里可等急了!”陆离淡淡地看他一眼,那眼神却直把人家看的心里直发怵,待他走远,六子才低声嘀咕,“这陆大夫何方神圣,倒像跟我有仇似的……”
这是陆离第一次进刘家宅子,宅子不算大,比他的回春堂还小了一些,装潢倒是奢侈,什么名贵古董、奇珍异宝一应俱全,倒也配得上刘老爷大地主的身份。小李子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前,推了门,往里面通报了声,一会儿就有声音招呼陆离进去了。陆离提着行李,进了屋子,一股浓浓的药味间杂着屎尿臭味扑鼻而来,陆离掩了掩鼻,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定眼瞧时,却见屋内唯有外阁的窗户开着,内阁的四扇窗子紧闭,不透着一点光,空气里透着沉闷潮湿,人站其中也简直要发霉了一样。内阁设有一当下时兴的铁艺花大床,一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坐在床边,床上平平整整地铺着棉柔的白色被子,从被子里露出来一只胳膊,那胳膊极细极白,上头布着细细长长的褶纹,在白炽灯光下淡紫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再往上瞧,那是一个妇人的脸,面容消瘦,眼窝深陷,透着高高的颧骨,面色也是极其苍白的,眼角和嘴角都布着鱼纹般的纹路,妇人双眼紧闭,气息微弱,瞧着已经是病入膏肓时辰无多了。
床边的男子是刘老爷,他见了陆离便站了起来,“陆大夫,可把你盼来了!”陆离面露诧异,却并不言语,他是来找他母亲的,可他母亲在哪儿?刘老爷拉了他的手,又往床边更近了几步,“来,看看你的母亲最后一面,见了这一面日后必见不着了!”男子说着,便有些感伤。
陆离挣开了他的手,猛摇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他的母亲,床上妇人虽面熟,可绝不是他的母亲。他见过他的母亲的,就在不久前,她带着他的异父兄弟来求他医治,她是那样年轻,身上穿着淡绿色的旗袍,露着丰腴红润的肌肤,面容虽因孩子的病劳累了,眼睛却炯炯有神,他见到的她是风韵犹存美貌依旧,跟印象中的她是没有区别的。
陆离无法将自己的母亲与眼前病怏怏的老妇人联系在一起。
刘老爷叹气,唤他,“栓子啊……”陆离像被雷击般颤了一颤,栓子,这真是个久违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啊,有多久没人唤他这个名字了?
陆离想不起来了。这个名字唤起了他种种记忆,大门前的小福贵、被狗挣落的糖葫芦、屁股上挨的打、那年冬天得的病、阿爹留下的破房子……当然,更多的是他的母亲,忆莲。
刘老爷又说道,“你与你娘亲已有十二年未见,更何况她病重卧床,容貌大不似从前,你认不出来也是常理。”刘老爷看着床上的妇人,轻声唤道,“忆莲啊,我把栓子寻来了,你心心念念了十二年的儿子,可好歹睁开眼来瞧他一瞧?”陆离摇头仍是不信,“这不可能的,十日前娘亲还带着孩子来回春堂看病,我亲眼看见她的!她没变,她跟十二年前一模一样,一点儿没变!”
刘老爷看他,像看着一个疯子,“陆大夫真是有了名声便忘了本儿了?你娘十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别说是回春堂,就连刘家大门都不曾踏出去一步,除了你,她何来的孩子?何来的回春堂求医?”刘老爷似想起什么,又说道,“若说回春堂求医,也维有那么一回,你十岁那年患了怪病,远近的郎中都治不了你,你娘亲听人说回春堂有叫陆大夫的人能治你,砸锅卖铁地把你带过去,你娘亲又是哭又是求,岂知人家陆大夫年轻气盛根本不愿治你!若不是你娘亲将你托付于一隐世郎中,你的命怕是早没了。只是没料到啊,你最后竟又回到回春堂了,还成了与那陆大夫一样薄情寡义之人!”
忆莲曾带自己去求过医,陆离自然知晓,只是那日他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在师傅家中,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的是,十二年前的回春堂只有年老的师傅陆郎中,何来年轻气盛的陆大夫?何况师傅一世为人清明,绝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但看刘老爷又不是说谎话的样子,若他说的是真的,十二年前娘亲见到的陆大夫是谁?自己不久前见到的年轻妇人又是谁?那仅仅只是个与母亲容貌相似的人吗?不,陆离很肯定那的的确确就是娘亲忆莲,她的样子、她的衣着、她的气息及一切神态,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有没有可能刘老爷说的是真的,自己看到的也是真的……这一想法刚一冒头就被陆离否决了,这太诡异了,绝不可能是真的。
陆离正欲说话,床上的妇人手指动了一动,刘老爷瞧见忙凑近了又轻声唤她,“忆莲?”妇人缓缓睁眼,眼睛里混浊无光暗淡无神,她缓缓转头看着刘老爷,像是察觉到有旁人在场,眼神又飘到那人身上,那是个极年轻的男子,容貌俊秀,眉目清朗,遗憾是略有些病态,妇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神情带着困惑和惶恐。
她记得他的,那年她带栓子求医,见的那陆大夫不就是眼前这男子么?只是为何他不会老,他的神情样貌甚至衣着和年纪看着都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陆……陆大夫……你……你是人是鬼……”
陆离纳闷,这妇人一开口就喊自己陆大夫,可见她是见过他的,可他却没什么印象了,“太太,咱们见过?”刘老爷只当她是认不出自己孩子,安慰道,“忆莲莫怕,这是栓子,你心心念念的儿子啊!”忆莲睁大了眼睛像见着鬼一样,一边摇头一边儿往被子里缩,抓着被子的手枯瘦得像干透了的树皮,“不不不……他不是……他不是栓子……”
陆离又被这妇人搅糊涂了,他有些生气,看着眼前的刘老爷,厉声道,“我是王栓,我的母亲是叫忆莲,可她绝不是床上躺着的这人!刘老爷,你联合这妇人来诓我究竟有什么目的?”刘老爷也急了,说道,“你娘亲病了,我好心把你请回来送她一程,你怎的却说我诓你?”陆离道,“十天前我明明还见着她的,她带着个孩子来求我看病,她还那样年轻,穿着水绿色的旗袍、绣着牡丹花的鞋,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儿,跟我儿时见着的她是一模一样的!”
躺在床上的忆莲听见这话,苍老的面庞微微抽动,眼珠子古怪地转动着,吃力的抬起手臂,指尖颤抖指着床边靠墙的一具皮箱,与刘老爷说道,“老爷……可否替妾室将那皮箱拿来……”刘老爷拿来了,忆莲又挣扎着要起来,刘老爷忙去扶她,却像扶着一具没有了筋骨的软肉似的,费了半天劲忆莲才勉强坐起来,却早已累得筋疲力尽。
喘了半天气,忆莲打开那皮箱,抖出里面的物件,那里面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件泛旧的水绿色旗袍、一双绣着牡丹花样的红底绣花鞋,还有就是一枚当年她送走栓子时从他衣服上拽下来的扣儿。这是她当年嫁给刘老爷时全身上下仅有的物什了,她保留至今,只为了一个念想。
见了那些东西,陆离脸色煞白,那样熟悉的物件他自然是识得的,“你……真是我娘亲?”忆莲并无言语,只是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着他一般从头看到尾,其实细看他是长得像他爹爹的,长脸,宽额头,鼻子比一般人挺一些,薄薄的嘴唇总是抿着,耳垂上没什么肉,却挺大。忆莲看着看着便流下泪来,她苦念儿子多年,不曾想老天爷早早就给了她机会,可她为什么认不出来他来呢?
“你说话啊!”陆离抓着她肩膀使劲摇晃着,似乎忘了眼前的妇人已经是个只剩了一口气在的病人,他急需一个答案,“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有我娘亲的东西?”
忆莲仍是看着他,眼珠子怪异地转了几转,突而喘了一口气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报应啊……报应啊……都是报应啊……”忆莲大笑过后定定地看着陆离,很久很久,直到那双原本就黯淡的眼睛渐渐失去了颜色,陆离探了探她的鼻翼,又握了握她枯瘦如柴的手,忆莲已经没了气息。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陆离望着眼前死去的妇人,他突然明白了,只是一切也已晚了,他跟他娘亲一样疯笑,笑声是那样相似、那样骇人,像午夜厉鬼的哭喊。
陆离抱着他娘亲的遗物,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记恨母亲多年,上天给了他机会改变他们的命运,他却拒绝了她,也拒绝了那个年幼的自己。是啊,他见到的那个孩子,长脸,宽额头,薄唇,大耳朵,那不正是年幼的他吗?十多年来,恨意占据了他的全部,而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刘老爷眼看着陆离步履蹒跚地离开,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忆莲当年见到的那名陆大夫,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