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南北依旧照清愁
上回说到,罗兰在娄蓝街头散步,遇到了一个少年乞丐,他拿了钱,反倒要请罗兰吃饭。原来此人就是要和罗兰接头的王季,顺利见到马原相见之后,谈起当下局势,很快达成了共识:蓝鹰帝国在外交方面,所表现出的软弱、妥协,都是为了麻痹赤龙帝国,借此掩盖其要发动战争的真实目的,好打赤龙帝国一个措手不及。马原为女儿罗兰的安全担心,便要她马上脱身,并欲派人送她回龙城与霍青团聚,却被罗兰拒绝,没有办法,只得写信通知霍青,含蓄告诉他罗兰怀孕之事,希望霍青能说服罗兰退出此次任务。可马原有所不知,此时的霍青也正陷入了一场漩涡之中。
晚秋天,微雨庭轩,湿云未了,落霜红小。
长天净,乌啼欲晓,蝉吟败叶,蛩响衰草。
自使团出发之后,龙城降雨数场,温度下降不少。
这雨,不似暴雨倾盆,亦非细雨如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又兼阴云密布、雾气遮天,空气又潮又冷,地面湿滑泥泞。
此等季节天气,不适合探亲访友。
不信?咱试试。
来到门前,户外阴冷湿气,顺着门缝透进来,打在身上,那股冷劲儿,直往骨头缝里钻,让人止不住打个哆嗦,瞬间打消外出念想。
即便凄风苦雨,仍有不少人顶着寒气,在外奔波忙碌,有的为了养家糊口,有的为了行商发财,还有的是为了回家……
龙城皇宫西门,门外河水东西流向,上架石桥一座,白玉栏杆;
大门呈长方形,城台朱红,四周出廊,梁枋绘有彩画。
檐下悬一匾额,为太祖皇帝李明德手书:西门。
一大清早,西门之外,站了内外两层人。
内层之人,约数十人左右,性别各异,年龄不一,衣着寒酸,面色疲惫,双目紧盯西门,目光中满是焦灼期盼,颇有望眼欲穿之意;
相比之下,外层这些人,多是些青年男女,衣着靓丽、神色轻松,他们瞅瞅内层之人,再瞧瞧西门,眼中满是好奇,亦不乏鄙夷之意。
过了一会儿,等待有了回应,随着咯吱声响,沉重木门两向而开,数名禁卫军迈着整齐步伐,走出西门,分列两侧;
为首一名小军官,朝门外之人厉声喝道:“这是皇家宫门,你们站得这么近,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被他吼的,是内层那些人,这些人从家乡辗转而来,不少人第一次进龙城、第一次到皇宫,没怎么见过世面,被他一吼,登时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满脸畏惧,匆忙后退,有的人退得急了,没留心身后,摔了一跤,满身泥水、狼狈不堪,愈加慌乱、连滚带爬,尽可能离兵老爷们远一点。
外层青年男女们,爆发出一阵不可遏制的哄笑声,充满了快活空气;
禁卫军们被欢乐气氛感染,个个忍俊不禁,他们整天站在城门外,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无聊;
如今见到这些乡下土包子的窘态,犹如粗茶淡饭中加了盐,总算是有了点味道。
“土包子们”夹于两拨笑声中间,感觉到其中恶意,但不敢反击,面面相觑、神色尴尬。
西门里,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清脆声响,这是宫女们脚底木屐,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声音。
(注:木屐,简称屐,一种木底鞋,由木板与木屐带结合而成,鞋底镶有铁钉,以起到防滑作用。)
此一来,算是给“土包子们”解了围,笑声停了下来;
看客们像鸭子一样,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纷纷朝西门中望去。
声音由远而近,一队宫女,在一名老太监引领下,朝门外而来;
“土包子们”眼睛亮了,之前窘迫一扫而光,目中闪烁泪光,充满久别重逢的喜悦。
老太监已司空见惯,满是皱纹的脸上,毫无表情、波澜不惊,将宫女们带到门口,冷冷说了声“去吧”,便掉头而去;
这差事,他干了几十年了,年复一年,毫无新意。
年轻时,老太监不会马上离去,瞧着宫女们与家人团聚,心中羡慕,不免感触,思念亲人,难免落下几滴泪水;
如今,年华逝去、垂垂老矣,不出意外,他将老死于厚重宫墙之内,别人团聚,与他何干;
逝水流年、讯景如梭,他学会了用冷漠麻木内心,故头也不回,疾步而去,将那场与己无关的团聚大戏,狠狠丢在身后。
读到这里,各位看官想必也明白了:这是宫女出宫的日子。
说起宫女出宫之制,咱们得多少啰嗦几句:
众所周知,宫女是皇宫中的下人,负责伺候皇上及其妃嫔。
中国古代大多数朝代之中,宫女一旦入宫,就别想离开。
曾有诗云:“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唐·元稹·《行宫》)
大概意思就是,唐玄宗李隆基死去多年,洛阳行宫中,宫女们已满头白发,却只能守在宫里,靠闲聊李隆基度日。
可相比明朝,唐朝宫女算是幸运的了,明朝皇帝驾崩之后,伺候他的宫女都要殉葬。
曾经有两个王朝,允许宫女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出宫回家,一个是汉朝,另一个是清朝。
康熙年间,宫女过了三十岁,可出宫;雍正年间,宫女到了二十五岁,可出宫。
此后,宫女二十五岁出宫,成为定制。
出宫之时,一者,会由其主子给予一定赏银;二者,要保证绝不泄露宫中任何事情。
赤龙帝国自建国之初,就定下了宫女二十三岁出宫之制,今天正是宫女们回家之日。
走出皇宫西门,宫女们瞧着外面的世界,一时错愕,不知如何是好;
久在笼中的小鸟,习惯囚禁生活之后,放出笼子之时,难免有点不知所措。
她们的目光,与“土包子们”相遇了,双方互相打量着、试探着,渴望找到熟悉的面孔;
时间不可避免地在彼此脸上,留下了岁月痕迹,难免会让眼中容颜,与记忆的模样相比,有一些差别;
一时间,气氛安静下来。
年轻看客们,皱起眉头,本以为会看到一场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大戏,可没承想,双方见面后,居然毫无反应,遂摇了摇头,彼此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神;
他们还太年轻,阅历尚浅,更喜欢新鲜刺激,对仔细品读世间真相,毫无兴趣,便想离去。
看客们刚走出两步,停了下来,因为沉静被打破了。
等待已久的亲人们,瞧着身着绸缎、薄施脂粉的宫女们,初时不敢相认;
细细观察之后,亲情战胜了陌生,泪水洗去了怯懦,连忙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
离家多年的宫女们,也透过皱纹中的饱经风霜,找到了那张曾经无比熟悉亲切的面孔;
于是,扑到亲人怀中,尽情哭泣,肆意释放积压多年的思念。
年轻看客们,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或交头接耳、悄声细语,或挤眉弄眼、掩口偷笑,或面色不屑、斜眼相视;
虽说看了一场差强人意的“哭戏”,可他们多半未感满足,总觉得白来了一趟。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新的关注点:一名面色平静的宫女。
注意到这位,并不是因为她的姿色。
论折柳攀花、眠花卧柳,看客们中不乏郎君领袖、浪子班头,以其审美眼光观之,这名宫女着实一般:
身着蓝布长衫,平梳辫发,身材中等、相貌平平,虽肤色白皙,多少能令人瞧着舒服点儿,但与“美”“漂亮”等字眼,绝对无缘。
既然外貌平平,看客们为什么会对她感兴趣呢?
原因很简单,这么多宫女中,只有她没有亲人迎接。
这场亲人重逢的大戏中,这位宫女就像一个小龙套,无人与之对戏,静静伫立于舞台边缘,默默做着别人的背景;
她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平淡如水的面庞上,不见半丝忧伤之色,朝要好的同伴招了招手,遂飘然离去。
瞧着她背影渐行渐远,有几个看客,也想追上去聊聊,又怕自讨没趣,遂罢了这份心思;
回头与同伴商量一下,接下来要去哪里喝酒,毕竟冻了一早晨,需喝口酒暖暖身子了,故不再以那宫女为意。
天可怜见,持续几天的秋雨,上午十点,总算停了下来;
阴云散去,朗日当空,太阳连休了几天假期,今儿是第一天上班,神采奕奕、精神抖擞,挂在天上,光线明亮,暖意融融;
经过雨水洗刷,天空碧蓝无垠,一片闲云任卷舒。
不远之处,一名年轻车夫,懒洋洋躺在马车上;
太阳暖洋洋晒着,他把棉衣盖在身上,将斗笠遮在脸上,浑身悠然自得。
那宫女来到近前,招呼车夫,想要用车;
车夫之前,已打发走了好几趟生意,抬起手来,用两根手指捏住斗笠边缘,微微往上一抬,扫了一眼宫女:
“只拉长途,短途免谈。”
这副德行,有点欠揍,刚才就气走了一对儿情侣;
情侣中的女孩,气得要和车夫理论一下,被男孩拖走了,临去之时,愤愤扔下了一句话:“一个赶车的,臭拽什么!”
那宫女闻言,也略皱了下眉头;
可她颇有气度,不动声色,仔细打量了下马车,见马匹健壮、车子稳固,虽不豪华,但简朴干净,遂笑了笑:
“我就是要跑长途,说吧,多少钱?”
呦呵,没想到,遇到一个爽快主儿。
车夫闻之,立马儿从车上跳起身来,之前慵懒一扫而光,一脸讨好地笑:
“那得看您要去什么地儿了,地儿越远,肯定价儿就越贵呗。”
“行了,”宫女不和他废话,掏出一两银子,往手里一塞,“你只管往南走,至于去什么地方,出了龙城之后,我自会告诉你。”
车夫没接住,银子落入泥水之中;
他倒也不嫌脏,捡起来往衣服上蹭了蹭,塞进嘴里咬了一下,见银锭上留下了清晰牙印,便知银子是真的;
遂满脸堆笑,将马车打拂几下,放下踏凳,掀起布帘,做了个请的姿势:“您请上车。”
宫女见他一副市侩之态,有点鄙视,再见他满脸尘土,甚是肮脏,不由得心生厌恶、渐有悔意;
怎奈钱已给了,若此时变卦,她脸皮薄,有点不好意思;
那银子,已被车夫用嘴咬过,她有洁癖,即便能要回来,也觉得恶心。
事到如今,纵然有心想不坐,但见车夫态度殷勤,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宫女只得勉强点了点头,踩凳上车;
两人身形交错,离着近了,宫女往车夫脸上一瞥,见他脸上虽脏,但难掩相貌清秀,且一双眸子灵动有神。
宫女不由得心中一动,之前厌恶之情消减了少许,遂掀开布帘,坐进车中;
宫女并不知道,此时车夫心中闪过一句话:就是她了。
看到这儿,相信大家也猜出来了,车夫不是别人,正是霍青。
说到此处,咱们得往前回几句:
霍青调查案子之时,被陈硕等四人诱入胡同,一场大战,他死里逃生、逆境取胜;
扮装成富商的陈硕被抓住之后,将霍青误杀师奕如的秘密道出,借此威胁:
要想我们保密,你需要去杀一个人。
至于杀什么人,陈硕当时没说,让霍青回去等消息;
霍青被人捏住了小辫子,只得就范,眼睁睁看着陈硕将同伙带走,不能阻拦;
回到公主府,他心情焦虑,本以为误杀师奕如之事,无人知晓,如今却东窗事发,成了别人手中把柄,还真是应了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梁吉见他心情不好,前来拜访,提了些探案的建议;
霍青心思烦乱,又不敢实情相告,只得强打精神、勉力应付。
送走梁吉,霍青心情未好,愈加烦闷。
遇事不顺,身边也没个能商量的人,他不禁想起了罗兰,若是她在该多好啊,定能帮他分析事态、出谋划策;
如今天各一方,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分析陈硕等人的来路: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否和那刺客是一伙的?会不会是沈东楼的人?
霍青摇了摇头:
不可能,小皇帝对沈介溪父子宠信有加,他们何必要派人去刺杀小皇帝呢?没有这个必要。
等等!难道他们要刺杀的人,不是小皇帝,而是……长公主李秀凝?
此一来,他犹如醍醐灌顶,一切茅塞顿开:
这就对了!一定是因为,上次长公主插手肇梅村一案,使沈介溪父子感觉到了威胁,所以他们决定除掉长公主。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沈东楼对我恨之入骨,既然掌握了我的秘密,直接告诉李善佶不就得了?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吗?
难道?他们要我杀的人,是李秀凝公主?!
我的天哪,真要是如此,那可怎么办啊?
霍青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焦虑,心绪欠佳,睡眠亦大受影响,躺下之后,心跳加速,情绪烦闷,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无奈之下,只得披衣起身,到院中练功;
他不用内气,只运力发招,练了两个多小时,虽夜风寒凉,仍练得大汗淋漓;
此一招果然有效,疲惫之下,压力得到少许缓解,他回床休息,脑袋刚贴着枕头,便进入梦乡。
睡不多久,便被噩梦惊醒:
梦中,沈东楼命令他去杀李秀凝,他刚想拒绝,结果沈东楼命人,拽过一个拼命挣扎的女人——正是罗兰;
霍青急了,冲过去想救下罗兰,沈东楼却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上万名弓箭手,瞬间万箭齐发: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射成了刺猬……
惊叫一声,霍青惊醒过来,心跳剧烈、呼吸急促、全身簌簌、冷汗浃背;
他慢慢起身、下得床来,于房中缓缓踱步,放松呼吸,平息心跳。
来回走了几趟,霍青渐渐平复下来,来到窗前,往外眺望;
深更时分,长天一碧,绛河清浅,皓月婵娟。
他的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如果他们真要我去刺杀长公主,我该怎么办?
霍青深吸口气,慢慢呼出,夜深天凉,虽未入冬,但已呵气成雾……
第二天一大早,门房前来禀报,说有人找他;
霍青心知肚明,肯定是陈硕派人来送命令了,想到昨晚的梦,又是一阵不安;
他不动声色,来到公主府大门之外;
来者是个小孩,把一张纸条往他手里一塞,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霍青也不去追赶,打开纸条一看,颇感意外:
要他杀的人,并不是长公主,而是一名今天出宫的宫女。
目标不是李秀凝,霍青松了口气:事不宜迟,马上行动。
先花了十两银子,从一个车夫那里买下马车;
又找了个破旧斗笠,穿一身破旧衣衫,往脸上抹了几把尘土,打扮得和个村汉似的。
上午,霍青早早来到皇宫西门附近,等待目标出现。
中间有人要坐他的车,都被他用“只拉长途”的理由所拒;
他不担心那宫女会坐别人的车,因为此处等活儿的,只剩下他这一辆车。
之前,也有其他车夫于此等待,都早早拉了“短途”客人,尽数离去;
果然,那宫女别无选择,只能屈就霍青的车。
霍青表面一副慵懒样子,实则对那宫女暗中观察已久,见她脚步轻柔、身形轻飘,明显不似习武之人;
目标已然入瓮,别说他武功精绝,就是一个普通精壮男子,要杀这么一个柔弱女子,也易如反掌。
霍青初时决定,将车赶到冷僻寂静之处,再结果了这宫女性命,可又转念一想:
不对,沈东楼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为了让我杀一个普通宫女?
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
很有可能,这宫女掌握了极为重要的秘密;
甚至,她就是沈东楼安插在皇上身边的内应。
思来想去,他打定主意:
先别急着动手,对我而言,这女人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无论如何,得把她所知道的秘密,全套出来;
说不定,醉杏楼刺杀案的关键,就在此女身上。
霍青纵身上车:“客官,您坐好了,咱可要上路了。”
扬起鞭子,空中甩出一个炸响:“驾!”
马听到命令,不敢怠慢,抬起马蹄,向前奔行而去……
于是,我们的主角霍青,陪着这位神秘的宫女,就此踏上了新的旅程。
这个宫女到底是什么人?她身上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接下来,等待霍青和她的,将会是怎样一番惊心动魄的旅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零八章《北风吹断马声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