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一日，柳承宏行乞至一处，正赶上一个大户人家 开粥场。乞丐柳承宏饿了几日，也同一众乞丐们一起排着队，等着分发粥饭。当排到柳承宏的时候，他抬头便被这眼前发粥的夫人给惊得呆在了那里，那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爱妻彩衣。
对彩衣的执念，支撑着柳承宏熬过了牢狱，熬过了二十年为奴的流放生涯，也熬过了千里行乞，回归故里的征程。如今真的看见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他丢下那碗粥，落慌而逃！
落慌而逃的柳承宏背地里多方打听，才得知，那分粥的大户人家，主人正是当年状告他蓬莱仙长，而那日发粥的夫人，正是那仙长的挚爱，彩衣夫人！
柳承宏更是悲从心来，那蓬莱的妖道，陷害了他，居然是要霸占他的心上之人。是他害了彩衣！他娶了彩衣，没能给她荣华富贵，就连最基本的平安都没能给她，却给她带来无妄之灾，身陷贼人之手，不得不委身于仇人枕侧。他下决心要救彩衣出魔窟。
柳承宏悄悄溜进那家府邸，当年的爱妻，已成为仇人府中，人人敬仰的大夫人，富贵雍容，使奴唤婢，而且已为他的仇人生了三男两女，生活得其乐融融。
他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褴褛，臭气熏天，满脸污渍，还生着痤疮，他意识到自己早已成了故人，还是一位很不合时宜的故人。
如果说，二十年前，命运把他从天之骄子一夜间变成阶下囚，并无任何解释，这一变就是二十年。这一次则是人生给他的，再一次，无情且赤裸裸的讽刺！他历经千辛万苦未能给予彩衣的，她早已经得到，而且比他想象的更加奢华安逸！
可是执念这东西实在可怕，柳承宏还是心心念念地想与当年的爱妻再见上一面，再说上一句话！
二十年的光景，把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打磨粉饰成了眼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爬满皱纹的眼角拉扯着当年天真烂漫的眼。
二十年的光景，把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摧残折磨成了眼前，风烛残年的老者。满是裂口污渍的脸已不见当年风流俊美的少年。
当柳承宏出现在彩衣面前的时候，他也并不确定，她有没有认出自己。他欲开口，怎奈胸中积攒了二十载的千言万语，如今搜肠刮肚却没有寻出半个词汇。
彩衣一见乞丐柳承宏，先是被惊了一跳，可她并没有叫喊家丁来捉他，她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很复杂，先是不可置信，到充满怜悯，而后怜悯又化作内疚，再后来，就那么一瞬间，那怜悯和内疚骤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凶神恶煞般的杀机，她从床边取出了护身宝剑。柳承宏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剑便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他睁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甘！他至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彩衣会狠心杀了他！
全世界都欠他一个解释，他却已经倒在了彩衣的剑下。
月夜，柳承宏看见冰冷的自己，被一张破草席包裹着，被匆匆地拖到了一处荒山野岭。拖着他的正是彩衣。彩衣打开席子。席子里的他，也看见了彩衣那充满内疚和悲哀眼，早已哭得红肿。随后，她一边赤手刨着泥土，刨得满手是血，一边声泪俱下地哭泣。
哭泣中，柳承宏听道：“对不起… 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杀了你！我怎么就活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了。我也好想要去死，可却总是死不了！我亲眼看着自己杀了你，却控制不了自己不杀你！是我害了你，你的祸事，本就皆因我起，而今我又是亲手杀了你，我可如何对得起你！”
彩衣这一顿哭嚎，哭得柳承宏更是迷惑，为何是她害了他？为何她会杀了他？为何她不想杀他，还是动手杀了他？为何她杀了他之后还如此伤心？既然会如此伤心，又为何要杀他？
见了彩衣的柳承宏，不但没弄明白他想要弄明白的事情，反而原本的问号，更变本加厉地生出了无数个小问号。
如今，站在一边的柳承宏的魂魄，亲眼看着彩衣把自己葬在了一处乱葬岗。而他已经再没有机会，去为他生前的那么多问号寻找答案了。他的一生就是个滑稽的惊叹号！
之后的几日，柳承宏的魂魄游走不定，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混沌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再后来，他不知道怎么的，就从一滩恶臭的泥沼里醒过来，就变成了红犼的样子。变成红犼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谁，自己从哪里来，自己为什么存在在这世上。
再后来，就是他能记得起的红犼生涯了。只是，打一开始他就从心眼里厌恶自己这身红犼的长相。
将死的红犼，闪电般地回顾着，红犼和柳承宏的一生。
而他手里那段仅剩一截黑碳的扇骨残骸上方，依稀飘着的，是一个几乎透明的女孩子，那女鬼灵，她一袭彩衣，正是当日他娶进门新婚状元夫人。
那鬼灵彩衣，已被鸾鸟涅磐之火，燎得灵魂支离破碎，残破不全，此时正飘摇在空中，艰难地稳住自己的轮廓。可是那轮廓，已经近乎模糊的看不清楚了！
她用尽全力把自己凑到了红犼身前，在他脸上轻轻抚摸着。她听见他叫她彩衣，问她为什么。她的心中艰难地流出两行清泪，两行不可见的清泪。
在临死之前回顾一生，不光人族可以，红犼也可以，她鬼灵也可以！
即将烟消云散的鬼灵彩衣，在下坠的烈焰之中，同样，闪电般地回顾着，她和彩衣的一生。
她想对她爱的，她在乎的人好，可最终却害了每一个人。她想一死了之，可偏偏却死不了。作为彩衣的时候
她想死，死不了。作为鬼灵的时候，她曾去了冥界，可她的灵魂，渡不了。她还是死不了。她游荡在这世界上，久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存在着，为什么而存在着。
往事如烟重现，她对红犼说，她很挂念他，一直很挂念，终有一日见了他，却害他死在自己剑下。她二十载的挂念，还没被久别重逢给温热，就化作无尽头的悔恨。她真的没想杀他，她中了魔道，他们分离了二十载，那魔道就折磨了她二十载，最终魔道又使她亲手杀了他！她很后悔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次，红犼没有再问为什么，他信了，无论她说什么，只要她说，他就信。一个将死的妖兽，又为何要为难自己呢。终于在死前，他的问号变成了句号。他就当这是老天已给了他答案！他可以瞑目了。
***其实人们并不明白，毫不怀疑的相信，比怀疑会来得更加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