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血悲鸣的鸾鸟化作一簇烈焰,涅磐重生去了。烈焰点燃了自己,点燃了红犼,也点燃了那把折扇。只见,一鸟,一兽,一扇,三团大小不一的烈焰,朝海面急速坠落。
三簇烈焰跌入海面, 湮灭于滔滔海浪之间,海面少顷又回复了一如既往的韵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鸾鸟涅磐而去。一只红犼和一把折扇,被海浪推送到了沙滩上。
红犼意思迷糊间睁开双目,微微伸出手去,探向折扇的方向。
折扇已被烈焰燎得仅剩下光突突的扇骨,扇骨又被烟熏成了一截黑碳,方才落入水中,才依稀留下一片残骸。
红犼的手触到了折扇的残骸,微微张了张嘴,唇齿之间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彩衣!为什么?”
在那团熊熊烈焰之中,红犼看到了他千年之前沧桑有悔的一生,他那千年来早已淡忘了的一生,他那曾经心心念念执着的一生,他那撕心裂肺,叩问苍天,却终无答案的一生。
原来在临死之前回顾一生,不光人族可以,他红犼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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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柳家本是书香门第,自祖上起,世代均为读书之人,大大小小也出了不少文人墨客,祖上早年间也有被诸侯公子家,奉为门客贤士。怎奈柳家到了柳承弘的父辈,家族已然没落,但依靠常年经营些小生意,生活也算富足。父辈兄弟三人,所出皆为女子,仅柳承宏一子为男丁,承载父辈叔伯之宏愿于一身。
柳承宏自幼聪慧过人,又敏而好学,十二岁便彰显其才华横溢,乡试高中秀才,又三年,高中举人,又三年,殿试竟然金榜题名,高中状元。顶戴花玲,跨马游街,好不风光。后又被赐封御使,雷州上任府台。此一年,柳承宏年仅一十八岁,可谓雏鹰刚展翅,鹏程在万里。
年仅一十八岁的柳承宏亦是生得十分俊美,皇帝本欲将其招为驸马,怎奈柳承宏自小便有个指腹为婚的未过门的妻子,乃是柳家的世交,小名唤做彩衣。柳家遂婉转谢绝了圣恩。皇帝欣赏柳家忠义,更是欣赏柳承宏的才学和为人,便从中主持了这柳承宏和彩衣姑娘的婚事。
柳承宏和彩衣姑娘这桩御赐婚姻可谓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当年成为一方美谈。
婚宴上,皇帝宴请皇族,高官险贵,以及修道仙人,均来盛京赴宴,为柳承宏的仕途,铺开一条光明平坦的大路。
上天把这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仕途一片光明的顶级光环,全部赋予了年仅一十八岁的柳承宏。可谓春风得意,羡煞旁人。
可柳承宏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人生巅峰,再向前一小步,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柳承宏和美貌彩衣姑娘,本是新婚燕尔,夫唱妇随。可这岁月静好,不出数日,柳承宏还没有等到走马上任,这“强抢民女”的一纸状书,便把他告到了皇帝那里。更莫名其妙的是,告他的人,居然还是个蓬莱修仙的道士!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柳承宏觉得,他真的是比这六月飞雪还冤!
柳承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压入了大牢。大牢之中,残羹冷炙,全看狱卒心情,若是狱卒心情不佳,一连几日食不裹腹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都不算什么,柳承宏深知,上堂过审,对峙公堂,若是遇见了那名察秋毫的官吏还好,若是遇见了趋权贪利的,一顿酷刑是免不了的,屈打成招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的。
柳承宏已下定决心,无论动用何等酷刑,他都不会承认自己莫须有的罪名,有辱祖上颜面。他誓死要替自己讨回这个公道。
可是柳承宏并没有等到这个机会。
柳承宏无数次想象彩衣前来探望,悲悲切切惨惨,自己该如何安慰。然而,他在大牢里,望眼欲穿,没有亲人来探望过他。
柳承宏无数次想象自己如何顶过杖折,鞭打,还一口血喷溅在典刑官的脸上,何等英雄的场景。然而,没有人来提审过他,甚至连狱卒都没问过他是谁,犯的什么罪。
他就这么突然之间被这个世界给彻底遗忘了。他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了。
他曾经众志成城,欲报效国家,光宗耀祖。他也曾有美眷在侧,想着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然而,这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最憋屈的是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自认从未做过亏心事,也未得罪过何人,就这么被陷害了。即便是被陷害,也总有个是谁陷害了他,为了图他什么而陷害他。可这一切就这么嘎然而止了,没有任何理由,仅给他的人生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再后来,他和一群人一起被发配到了西北边塞,就没人管了。那里漫天黄沙,偶有水草地带,也游走着彪悍的北部少数种群部落,见到他们这些流民,就逮去做了奴隶。
他一个才高八斗的文弱书生,在西北蛮荒地带,忍辱负重,服侍着一帮尚未开化的野蛮人。这就是他接下来二十年的生涯。
二十年的流放的生涯,沧桑了他的容颜,也磨灭了他的凌云壮志和天赋才情。支撑他活下来的,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和彩衣重逢,破镜重圆,还有就是他人生的这个大大问号,和寻求问号答案的执着。
再有,他觉得他很对不起彩衣,他觉得他该是给她一个交代的。
终于一日,他在一次部落大战之后,找到了个契机逃脱。而后他一路行乞回到了盛京。
他之前的府邸早已破败不堪,一切陈设被岁月和蜘蛛网一起尘封在了二十年前。门厅败落,已是物是人不再。
他又辗转回到江南家中,那里连当年的祖宅都被推为了平地,家人均不知所踪。
二十年之后,他回到了这个他成长,努力,荣耀过的土地上,却没有人记得他二十年前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命运这是和他开了一个什么玩笑?
再后来他只是到处行乞,苟活于这世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而活着。他虽然还没有机会给彩衣一个交代。可他觉得命运欠他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