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晌午的阳光明朗而温和。
举目远望,重峦叠嶂,碧空如洗,白云悠然。
鸟啼从山涧传上来,更显得深山幽静。
走近山涧,才发现一道瀑布直泻而下,腾起的水雾经久不散,水声轰隆震天。
再转目只见松柏衬映,枫红竹青,林外蜿蜒着一条宽窄适中的马道,白练般延入群山。
突然远远听到车辚马嘶声,逐渐逼向这片山谷。
不多时,马道转折处,一辆马车飞驰绝尘地现出了身影。
马蹄踏过崎岖险巇的山路,又斜上官道,竟能如奔平野,稳稳当当。
拉辕的奔马几有纵横矫健之姿。
山风呼啸,倒灌山脚,林声澎湃,凶悍地拍击着峻峭突出的曲折石壁。
突然奔来的马车电掣在突然狂暴的山风中,瞬即转过树林,速度减缓。
车尾拖起一条尘龙,阳光在头顶猛地炽烈。
尘龙起处,遮蔽了视线,很久都没有散开。
XXX
枫树,很老的一棵枫树,却还枝叶繁茂,向四下展开如华盖。
金色耀眼的午后阳光将枫树照得更红艳,云霞般的树荫下颇为凉爽,是忧伤之人独处流泪的好地方。
但丫头没有流泪,她就像一只断翅的飞鸟,沮丧而恐惧。
她的头沉甸甸地伏在膝盖上,双眼布满血丝,已三天没睡过安稳觉。
只要一闭上眼,她立刻就会在脑海里看到公子浑身浴血地与一个拿刀的杀人者漠然对立。
她看到那个杀人者拿着的那柄刀,内心忍不住产生一种极为深刻的恐惧。
她怕得只有流泪,三天中不停地流泪,直到今天,终于无泪可流的她眼角还遗存一道泪痕。
未干的泪痕,就像失色的血印。
她心也碎了,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这段爱情不可能延续。
更悲哀的是,他们不是因互相厌倦而断了缘分,却是因公子全身心完全偏向仇恨,再无余地去享受爱情。
她必须尽早忘记公子,走出他们的爱情阴影。
她也开始变得冷酷。
她甚至不愿意相信世上任何真情。
她暗暗在心里发誓不去多想,不想公子的何去何从、是生是死。
她只想自己能安心地躺在一张床上,安静地饱睡一觉,不要人陪,不要有噩梦侵扰。
虽然她不知那张床在哪里,在家么?
她现在无比迷惘,简直忘了自己其实在江南还有个家。
江南不远,这里就是江南,但那个家似与她相隔越来越远。
她那种再简单不过的想法也难以实现。
XXX
路延伸出去,转角的另一头,隐约有轮声蹄声。
不多久,一辆漆黑如夜的马车就从转角弛出,不薄不厚的车帘是上等绉纱,显见不是一般门第可以拥有。
车夫手中轻盈地挥动马鞭,噼啪脆响,作势抽向马股,最终顿在半空,虚击一下,吆停了奔马。
风尘仆仆的华贵马车正好停在枫树旁、丫头的面前。
丫头视若无睹,根本不在乎面前发生了什么。
栖凤山庄的惨烈景象不仅沉重打击了张公子,也打击得她持久麻木,就算面前突然来几个占山大王,将血淋淋的刀锋搁在她肩上,也不会招致她的任何反应。
那车夫显得老实巴交,一双手掌结了厚黄的老茧,是个上天注定的苦命人。
为了妻儿老小能每天有饱饭吃,无论多苦多累的活他都要干,没有怨言。
可他再苦再累,至少还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一张消解疲劳的床,一个善良恩爱的妻子。
每当夜里拖着辛苦得满是汗臭的身体回到家中,摆出一天挣回来的几个肉包子粗馒头,几碗看不见多少米饭的稀粥,这些吃食虽简陋,却终究是热气腾腾的。
然后一家人一个不漏地团聚在一炉温馨的火光旁,一口一口开怀地吃着笑着,余暇不忘给儿女们细细讲述自己这一天的打拼,让他们从小就知道生活是多么不容易。
若能如此,也是天伦之乐,累就不算什么,劳动不等于苦,而成了一种营造幸福的责任。
但丫头呢?
她什么也没有。
她此刻深觉活得很累,却没有丝毫的幸福,只有空空洞洞的苦。
车夫跳下车辕,斑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并不会阻碍他依然强壮健康的身体灵敏准确地一跃而下。
他总算还那么年轻,每一条肌肉都保持在最有活力的状态,这是否也因他拥有一个值得奋斗的美满家庭?
他那一双汗臭的泥脚简单却又谨慎地套在质朴却又干净的麻布鞋里。
在家有贤妻的殷勤照顾,在外他也学会了怎样保养自己,即使再穷,也要活出志气。
他迈出稳定的步伐,中规中矩地慢步走过来。
枫树的阴影打在他沟壑纵深的老脸上,更显出他几十年的艰苦卓绝、忍辱负重、饱经风霜。
他走近丫头,从从容容地立定,安静地凝视丫头,浑浊的瞳孔深处透着一种佛教徒特有的虔诚与恭敬,平和而谦卑地说:“小姐,请。”
当空骄阳,一辆豪门马车莫名其妙地停下,一个半老车夫不明所以的一声呼唤,一个请字。
也许,一切总在不知不觉间变化。
从熟悉变到陌生,又从陌生变回熟悉。
丫头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车夫。
短促的一眼后,她刚才脑海里对车夫家庭的浮想联翩就支离破碎,她的自怨自艾反倒更严重。
那还是一张老实忠厚的脸,还是一种平淡冷静的声音,唯一不同的是,黑发中新添几绺白发,宽额上又刻出几条皱纹。
也许,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面目全非。
XXX
车夫表情是诚恳的,声音是恭顺的,让人难以拒绝:“小姐,该回家了。”
丫头垂首,不知呆呆望着脚下的什么东西,很久都黯然不语,一动不动。
车夫沉默地等着,见丫头毫无反应,只得又强调:“这次老爷特别吩咐,不找回小姐,老奴也不必再回去。”
丫头终于开口:“你怎知我在这里?”
车夫支吾着,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明显胸中有太多顾虑。
丫头冷笑,竟替他直截了当的回答:“是小七。”
车夫惊愕,很快恍然大悟:“的确是因为小七……”
丫头道:“小七的鼻子灵得很,他要追踪谁,从未失败过,父亲还是将他出动了。”
车夫诺诺应声:“是。”
丫头冷淡地问:“我离家多久?”
车夫想了一下回道:“大概有半年。”
丫头叹息:“这次在外面我竟呆了这么长时间,难怪父亲那样着急,派出了小七。”
她的叹息很重,内心却终于似挣脱一个无形的囚笼,感到久违的自由和放松。
半年来她尝到爱情的甜蜜,又体会巨大的恐惧,整个人无比空洞,也非常疲惫。
而家里的人同样在这段时间忍受了岁月消磨,改变许多。
她笑得木然:“是,我该回家,这外面再不值得我留恋。”
她木然站起,脚踝腿弯都已发麻,但她不在乎,面容憔悴让她看上去像老了,但她也不在乎。
她瞧都不瞧面前的车夫,木然从车夫身旁走了过去,直直走向马车。
马车的木料、油漆、布帘,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木块有了纤细裂纹,油漆剥落几处,显出里面木质如老人皮肤般的衰败颜色,布帘上也染了些尘埃。
车夫不再开口,以一种老实忠诚的眼神目注丫头,他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他只是别人家养的一条狗。
丫头走到马车前,拉车的骏马奔累了,目光中也露着和她一样的倦意,但看着丫头时,它目光又显得亲切,没有忘记这个美俏单纯的女主人。
丫头的脑海空荡荡,这一刻,似连张公子的形象也彻底模糊。
她伸出一只纤弱苍白的手,安静抚摸着拉车的骏马,内心渐渐浮起一个字:家。
我该回家,我都快忘了自己原来有家。
回到家里,美美地饱睡一觉,等再走出闺楼时,阳光照下来,肯定又是全新开始。
突地,出神的丫头目光一凛,用尽全力拔身飞起,疾飞的身形优美如轻燕,双足在空中两三下虚点,再一拧腰便巧妙地落在马车的另一面。
昨日的痛苦虽衰弱了她身体,但察觉到危险逼近,她还是足以敏捷地随机应变,轻松自保。
她讶然看见一柄匕首竟不合时宜地被捏紧在一双老茧重叠的手里。
她实在想不到这双手里会突现一柄寒光闪闪杀气腾腾的匕首。
她厉声道:“你干什么?”
不苟言笑的车夫此刻露出一丝冷笑,那笑容非但不憨厚,反而老奸巨猾似狐狸:“对不住,陆家小姐,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老奴也是迫不得已。”
丫头怒道:“我家开给你的月银还不够多?你这样做,必定连累你家人!”
车夫笑道:“家人?我不杀你,有人就要杀了他们,我实在别无选择。何况你家开的月银对普通的穷人而言够多,可对我……还不够我每夜在万春楼的花销。”
丫头明白了,原来这老实的脸只是一张伪装良好的面具,世上很多人都时时刻刻要戴上一张能遮掩内心肮脏的假面具。
车夫咧开干裂的嘴,露出满嘴黄牙,笑容已极是猥琐:“你看我这一身破烂,本来我驾着你家这样漂亮昂贵的马车出来接你,为保不给你家丢脸,总管是发了一套非常得体的好衣服送我穿,可惜我走霉运,在上座城镇推了半夜牌九输到别人身上去。”
丫头眼中射出怨毒的寒光:“又嫖又赌,你可真不老实。”
车夫很响地咂了一下舌头:“我本来不老实,为在你家卧底,这么多年我必须老实,告诉你吧,我的家人都是假的,现在你爹若去找他们,只会看见腐烂的尸体。”
丫头恨恨道:“难怪你有武功。”
车夫道:“我不仅有武功,而且恐怕还比你厉害一点。”
言未了,他一挥手,纵身一刺,雪亮匕首已触及丫头的裙角。
丫头冷笑:“果然深藏不露。”
但车夫自大,终究是料错。
他的武功一点也不比丫头厉害,丫头反倒比他厉害了不止一点。
他匕首刚刚刺到,丫头的身子已翻上马车,顺势还一脚将匕首从他手中踢掉。
丫头正欲扬鞭催马,却听见背后车厢里有阴沉的笑声发出,突觉肩膀一麻,全身脱力,稀泥般软了下去。
XXX
树影清凉,翠松夹道上驰来一辆马车。
车厢内部宽敞而布置精雅。
一张极富弹性的柔软椅垫,人躺下去保证百分百的安详舒服。
如此难得的椅垫,丫头却无福消受,因为她此刻的身体简直比这椅垫还要软上十倍。
车夫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么软的她,就像馋猫看到鲜肉,眼中淫光暗射,口水都忍不住流下嘴角,极尽贪婪地怪笑:“美,真美,万春楼的头牌小翠在她面前根本是一片烂菜叶。”
背后一个沉冷的声音道:“你想要?”
车夫故作正经,笑道:“我哪敢癞蛤蟆吃天鹅肉?”
他背对布帘,沉冷的声音正是从帘外传来。
此刻竟有另一个人将他换下,在外面驾辕赶车。
突然那个人一勒缰绳,疾驰的马车停住。
车厢剧震,想入非非中的车夫差点没坐稳,怔忡地问:“干嘛停车?”
那个人道:“好成全你。”
车夫面露疑色:“什……什么意思?”
那个人笑道:“当然是再简单不过的字面意思,你虽从小到大没读过一本书,却不至于连这四个字都听不懂吧。”
车夫真像是听不懂。
那个人接着悠悠道:“此处荒寂无人,正适合你做那件事,她现在昏迷未醒,于你面前岂非是唾手可得的盘中餐?你可别错失良机。”
车夫露出终于恍悟的神情,暗地乐开了花,却又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你呢?”
那个人道:“我自然也不想放掉这次机会,但我为人处世一向客气,凡事总要谦让别人。你放心,你先尽情在车厢里享受,有我在外面把风,保证万无一失。”
车夫信以为真,满心欢喜,边搓手边嘿嘿笑道:“那就太谢你了。”
正要把手伸向丫头的胸脯,突然喉间咯的一声。
他全身抽搐不已,脸上因剧烈痛苦而冒出了许多豆大汗珠,转头瞪着血丝爬满的怒眼。
他只颤栗地看见一张冷酷的脸,和一柄犹在滴血的剑。
他想不到那个人会突然有此一着,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指着这张脸,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故作深沉地叹道:“老了,最好戒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车夫终于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嘶嘎地叫道:“你……过河拆桥……好……好狠……”
狠字音未落,人已被一只手推出车厢,如麻袋般滚下车去。
马车竟被停在一处悬崖边缘,拉车的马也禁不住恐惧地跺蹄退缩,无奈被那个人抄紧缰绳,只能在原地,根本无法后退一寸。
那个人手上的功力显然极强。
车夫从马车滚落在地,顺势又被急促慌乱的马蹄踹了几下,便直接摔向陡如刀削的深渊,连一声惨呼也发不出。
那个人这才满意地冷冷一笑:“天下好色之徒,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我应该以你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