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书名:獬豸之灾 作者:苏灵 本章字数:11149字 发布时间:2020-10-08

(六)


  阮琮和杨岐一言不合又喝高了,菜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开始划拳。俗话说,酒壮怂人胆,借着酒劲,他们的嗓门,那是越来越大,脑子里的那些个辛秘,说起来也是越来越不加掩饰。


  “阮哥,你还记得,宋大人当年判的那三桩案子吗?”


  “那我怎么能忘,这第一件案子……”


  十年前,当时在朝中权势最盛的两个人,国师秦暝和掌刑宋贤,因为一些缘故,打了一个赌,输的人,不仅要丢官,更要像狗一样被逐出上京城。他们的赌注,是生命,是前程,而赌的内容,却只是在所有人看来,对宋贤来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


  秦暝要宋贤断三件案子,这次打赌三局两胜,只要宋贤能够判好其中的两桩案件,就算他取胜。案件由秦暝来指定,案件的裁决标准,那也比较简单,一是要符合大未国律法,二是要让陪审民众满意,三是要让被审判者心服口服。


  赌约刚立下不久,宋贤要判的第一桩案件便来了。


  那日,一位妇人被邻居告上了公堂,而同时跪在公堂之下的,除了邻居和妇人之外,竟然还有那位妇人的丈夫和儿子。


  每次遇到案情,宋贤都已经习惯了先用手里的斩世来做判断。他在堂上一边发问,一边拿出放在袖口里的那柄只有七寸多长的小剑,让它来辨别堂下之人所说的真假。


  邻居指着那个妇人,他义愤填膺地说:“王婆几年前就摔断了腿,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可就是这个毒妇,竟然忍心用砒霜毒死了自己的婆婆。”


  那妇人跪在地上的身子开始发抖,面对邻居的指控,她没有任何一句反驳。眼见自己老婆的头埋得越来越低了,丈夫牙关一咬,转头就对那个邻居骂道:“你这贼子,平日就常在我家门前晃悠,几年前我母亲还没有摔断腿的时候,你还曾因为偷过我家的老母鸡,被我母亲当着众人的面痛骂。我母亲的死,保不准就是你记恨当初的事情,才给她下药!”


  “你……你血口喷人!”那邻居听到妇人丈夫翻旧账,很明显地慌张起来,“好你个王二,我怎么可能……哼,我好心揭发此事,想来也可以给你家清理了这个毒妇,没成想,你竟然这般不知好歹!”


  那妇人是张氏,她丈夫叫王二。这一刻,王二一家和邻居俨然形成了两个阵营。


  “大人,你可要给我母亲做主啊。”王二的儿子见状,想要给邻居再添一把火,他说道,“这贼人言语不清,他急了,他急了,他的说辞不足为信。”


  宋贤皱着眉头,他将面前惊堂木一拍,大喝一声“肃静”。堂下几人的表现,他已经全部看在眼里,手里的斩世,也不时闪亮一阵,和他不停地交流着信息。斩世之名,大未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说,它里面住着一只能够读心的神兽。宋贤作为执剑人,凡是在他面前说话的人,没有一句谎话可以逃过他的“火眼金睛”。


  宋贤知道,这个案子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悬案,不然整个监察院这么多人,不可能把它送到自己这里来。大未国的掌刑大人,那可是经常和皇帝谈国事的人物,除非悬案、秘案、大案,否则一般不会亲自经手。


  斩世之灵已经告诉宋贤,这几人中谁数说了假话,谁讲了真话。但案件到底该怎么决断,还得继续往下走,只有摸清了来龙去脉,他才能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堂下四人安静了下来,公堂外也有越来越多的陪审民众涌了过来。执剑人宋贤,那可是民间传闻中神一般的人物,每次他一判案,大家可都争着抢着要来一睹风采。


  宋贤把下属送来的一堆卷宗仔细检阅了一遍,他看着台下的四人,眼睛里越来越迷茫。


  “大国师到!”府外有人大呼一声,紧接着,那个让人闻风散胆的大国师,便大步流星来到了公堂上。


  秦暝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但不管怎么看,他身上都充斥着一股阴邪气息,只听见他说:“宋贤,没想到你的第一桩案子这么快就来了。哈哈,只要你判好了眼前的这一件案子,咱们的第一局,就算你胜。”


  “好,你可别后悔!记得你说的,输的人,滚出上京城,咱们可是立过天道血誓的!”宋贤自以为胜券在握,立马就把赌约内容重复了一遍。


  “哈哈,希望你也不要后悔啊。”说完这话,秦暝的身影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原来,这只不过是他的一道化身。


  根据下属呈上来的卷宗,宋贤知道了很多信息。王婆生前待人很好,不论是街坊邻居,还是与她仅有几面之缘的街边小贩,都承认这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妇人。几年前,王婆上山采药,不幸从树上掉下来,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两条腿却是残废了。


  王婆丈夫死得早,儿子是她一个人拉扯大的,这些年,王婆也算教子有方,她瘫痪之后,儿子儿媳都很孝顺,端屎端尿也没有怨言。王婆的孙儿自小便依恋奶奶,长大了之后,他会经常背着王婆到大街小巷里转悠,去和那些老朋友们说说话。今年,王婆的孙儿整整二十岁了,年轻人经常对奶奶说,要让自己奶奶每天都出来透气,这样也不至于整日躺在床榻上,闷出病来,又或许奶奶心情好了,某一天就出现奇迹,重新站起来呢。不少认识王婆一家的人,都夸他们家的好,可就是这样的一家子,如今却发生这样的惨事,实在叫人唏嘘。


  那个告发妇人的邻居,名叫刘三,据他所说,因为两家人离得近,所以他经常会去王婆家串串门子。四天前,他前往王婆家 ,恰好王婆和她的孙子、儿子去外面透气去了,只有儿媳留在家里做饭。近年来,大家比较熟络了,所以刘三的到来,算是悄无声息。他本来打算和王二媳妇打个招呼便走了,预备着晚上再来,但人还没有开口,却发现正在灶上的王二媳妇,竟然哆哆嗦嗦地从身上掏出一包什么东西,然后把它倒进了锅里。


  刘三突然和张氏打了声招呼,这把她吓一大跳。尽管妇人急忙把那个东西收了起来,但眼尖的刘三已经看清楚,那是一包红色的粉末。两人各自客套了几句之后,刘三便疑惑地离开了王婆家。


  张氏和刘三说,她正在给自家婆婆熬药,刘三当时便也觉得,那有可能就是一味药材罢了,再加上一连几天,王婆家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刘三险些就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直到昨天傍晚,突然听到有人说王婆死了,刘三夜里左思右想,终究觉得这事情不对劲,才连忙报了案。


  眼下,堂下四人已经跪得腿脚发麻,但宋贤仍然没有继续审案的意思。疑犯张氏一言不发,还渐渐掉起了眼泪,王二父子说谎,要把罪名反推给邻居刘三,刘三一个劲地辩解,虽然他没有说谎,但眉宇间的慌张却藏不住假。


  监察院的人已经提前去验过尸,也去现场搜查过了,药渣、砒霜这些什么也没有找到。仵作明确表示,王婆是中砒霜之毒而死。砒霜的来源和去向,这一刻尤为重要。联想到刘三发现张氏想投毒是在四天之前,宋贤对这一切就有了答案。销毁证据什么的,这几天时间已经足够了。砒霜味道刺鼻,色泽明显,这种毒是极其难下的,也唯有将其混迹在药里,才能让人喝下。现在,还缺少一个卖砒霜的小贩,只要找到了这个人,那么张氏投毒之事,就可以拍板定案了。


  一个是同床共枕的妻子、生身养育的母亲,一个是毫不相干、多管闲事的外人,王二父子会替张氏辩护,宋贤觉得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妇人的作案动机,确实让宋贤摸不着头脑。都说这一家子母慈子孝,怎么还发生这样的事情来。想必,只有等那个关键证人到场,在公堂的威慑之下,才能让张氏开口了。虽然是一场赌约,但此刻,宋贤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案件本身,和秦暝打赌的事情,宋贤自认为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判断力,他很清醒。


  更多的下属被宋贤派了出去,他们游走在大街小巷,势必要找到那个贩卖砒霜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差不多快到饭点的时候,一个小贩被带上了公堂。当他和张氏对上眼的时候,妇人显然慌了神。


  小贩的供词让王二一家三口颤抖起来,张氏更是抽泣不止,直接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宋贤再将惊堂木猛地一拍,大喝道:“张氏,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认,大人我认!是我谋害了我家婆婆……”张氏终于抬起头来,她那双摩挲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解脱。


  “娘,不要!”


  “檀儿!”


  听到张氏认罪,王二和儿子马上惊叫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又是说张氏温良贤惠,又是继续泼脏水给刘三。


  “公堂之上,不得放肆!”宋贤给下属使了个眼色,王二父子立马就被架出了公堂。


  作证的小贩离开后,宋贤对张氏和刘三分别进行了审问。


  张氏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宋贤虽然有了些许猜测,但还需要张氏自己开口才作数。只听见张氏说:“那一日,婆婆对我破口大骂……很多年前,我曾被父亲逼迫着嫁给一个商贾,那时候轿子已经进了家门,但因为心不甘情不愿,我半夜逃出了大院……后来虽然嫁给了王二,但王家对此始终心有芥蒂。那天,婆婆再次提起往事,她以新婚之夜没有落红为理由,不断咒骂于我,我气不过,所以……呜呜,大人,我有罪,我有罪啊!”


  张氏的话,印证了宋贤的揣测,这种家长里短的东西,平常时候没有异样,积压久了之后,终究在某一朝爆发,倒也合情合理。宋贤又问:“那么你又把砒霜和药渣弄到哪里去了?”


  “出了家门口,再直走几十步,那里有一条小水沟。附近的人都知道,这水沟连通着元春江。一小包砒霜已经用完了,我把剩下的药渣烧成灰,趁夜撒进了水沟里。”


  一问一答之间,张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胆怯,宋贤心想,这妇人对于谋害婆婆之事,必定是后悔至极的,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宋贤手里的斩世散发着柔合的光芒,张氏每说几句,它就会和宋贤沟通几句。在判断真假这方面,斩世从未出错,宋贤确定,张氏说的全是真话。


  “唉,可惜了,丈夫和儿子尚且为你辩护,可见你平日也是贤妻良母,下毒时候,你怎么这般冲动……”宋贤看着堂下的张氏,他也实在为这个女人惋惜。


  “大人……”听到宋贤的话,张氏那双眼睛似乎变得更红了,她那早已流干了泪水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厉害。


  “那么,你又为什么慌张呢?”审完了张氏,宋贤转而问刘三神态不自然的原因。


  刘三扭头看了看有些吓人的公堂,衙役们手里打人的棒子,看客们轰然大骂的模样,这一切都让他心惊胆寒。刘三不由得苦笑说:“大人,上了公堂,哪有不紧张的道理。”


  这个理由,让宋贤愣住了。不过看刘三的意思,他那边还有下文,于是宋贤暂时没有打断他。


  那刘三继续说:“以前,我这人手脚不干净,经常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幸亏王婆几年前那一通大骂,才将我彻底骂醒。我一直觉得,王婆对我有再造之恩。可是,这样不光彩的事情,本来只有我们那一片的人才知道,可今天上了公堂,怕是整个上京城都要知道我刘三的丑事了……”


  案子审到现在,已经进入了尾声,宋贤手里的惊堂木,最后一次拍在了案上。他依照律法,给张氏定了刑,谋杀自古便是大罪,家长里短这样的理由不足以成为减刑的理由,张氏必定要被送上断头台。


  可是,就在堂外陪审民众都为宋贤惩治毒妇而拍手叫绝时,已经被轰出公堂的王二父子,却像是发了疯似的冲上公堂来。两个平头百姓,此刻完全没有了对公堂的敬畏和恐惧,他们如疯狗一般蹿向宋贤,嘴里还嚷嚷着要掐死宋贤这个昏官。


  宋贤大惊,赶紧让人拦下这对发了疯的父子。眼瞅着两人被制服之后,他们却迟迟不跪。衙役顿时急了,这种藐视公堂的行为,历来都是忌讳,上头如果迁怒下来,他们这些人也免不了责罚。


  两根大棒子狠狠敲打在腘窝上,以此让王二父子强行下跪。衙役眼见父子俩还在破口大骂,又走上去准备掌嘴,宋贤见状立马喝止衙役:“说,让他们说!”


  “你个昏官,昏官,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宋贤我操你八辈祖宗!你以为你很聪明,啊?你他妈少自以为是了!”


  “还有你,告,告,告,你告你妈个巴子!口口声声说着我娘的好,可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父子俩骂宋贤,也骂刘三,一时之间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张氏这时候突然也叫起来,平日里温柔贤惠的她,冲着丈夫和儿子怒吼:“别说了,你们都别说了,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这场大乱公堂的闹剧,一直持续了很久。等众人的情绪都缓和过来一些之后,王二父子才慢慢道出了实情。


  原来,自王婆瘫痪之后,一家人虽然尽心尽力地照料她,但私底下矛盾也还是不少。外人只看见这家人和和睦睦的表象,却完全不知道他们各自心里的委屈。


  上京城的漕运十分发达,王二靠给人卸货装货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媳妇张氏平常会种些菜蔬,在街边卖了补贴家用。王二的儿子已经二十岁了,但除了抱着几本不知道哪里淘来的破书之外,他简直一无是处。在这样的家庭,儿子注定要早早接下老子的班,但王二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既没有考科举的能力,又不想继承祖辈的业绩,直接活成了吸血虫。王婆自从摔断了腿之后,为了不拖累家里人,马上就想过去寻死,但一家人尽心尽力的照顾,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这几年,家里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王婆每次看见他们为了柴米油盐而吵架,她都会捂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王婆知道,是她拖累了这个本该幸福的家庭,她内心深深地自责。每次吵完架,一家人的生活还是照旧,但其他人即便不说,王婆也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王婆有时候会问孙儿说,是不是有些盼着她早点死了,一家子也好清净清净。孙儿这时候会吓得不敢说话,他看着自己奶奶的眼神,那里面有惊惧,却又有几分说不明的味道。于是,从孙儿的眼睛里,王婆渐渐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某一天,她把一家人召集起来,说是要吃了老鼠药,给家里减轻负担。听到这话,一家三口自然是不答应的,王二这个大男人,吓得跪倒在老母亲面前,哭嚎着、哀求着。然而,苦难的日子还在继续,也不知怎地,过了很久之后,祖孙三代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约定,大家谁也不说,但谁都知道彼此的意思。


  又是某一天,王婆撺掇儿媳去买来了砒霜。趁着王二父子俩带自己出去的时候,张氏把砒霜放进了熬药的罐子里。怎奈王二回来之后,从自己媳妇躲躲闪闪的眼睛里,一眼便看出今天的药有问题。他一把打翻母亲手里的汤药,并给了张氏一巴掌。这件事情以后,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让王婆去死这样的事情,一家三口别说是做,就是想都不敢再想了。


  亲人下不了手,王婆就打算自己动手。但是,她行动不便,剩下的毒药放在哪里,自己也根本不知道,所以这个计划很快又破产了。终于,王婆心生一计,她开始不停地辱骂儿媳,想以此来激怒张氏,让她主动投毒弄死自己。


  张氏第一次因愤恨而投毒,也就是被刘三撞见那次。但是毒药端到婆婆手边,她突然心软了,张氏一把打碎手里的汤药,哭喊着跑出门去。王婆家就没有地板,汤药洒落在地上,很快便渗进了地里。她虽然把自己翻滚下床,像一条死狗似的啃着那些沾了毒药的泥土,但毒性太小,终究只是疼了一晚上肚子。


  倔强的王婆根本不会罢休,她又继续不断地刺激张氏,终于,三天之后,儿媳再一次投毒了。这一次,一家人都在。有了前几次的经历之后,大家也都异常镇静。那一顿晚饭,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区别。王婆手捧着儿媳端来的毒药,突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堆告别的话,等王二父子反应过来,她已经将一碗毒药喝了个干干净净。


  弥留之际,王婆向一家人道歉,说自己拖累了大家。她还很明确地表示,毒药是自己要吃的,不能怪儿媳,这些天一直骂她,也是因为自己不中用了,一不敢自己抹脖子,二不能自己吃毒药,只能借了她的手。王婆把一家三口的手放在一起,她艰难地说出要他们好好生活这句话之后,就彻底闭上了眼睛。


  王婆死亡一案的真相,终于完全摆在了众人面前。这一波三折,闹得堂外看客一阵头疼。不过,不管怎样,张氏杀人是真,这件事情上,王婆本意就是要为一家人减轻负担,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成想,邻居刘三却把张氏告上了公堂,于是结果便完全不同了。


  刘三这时候看着王二一家的眼神已经变得愧疚,他哭丧着脸,跑到王二脚下跪求原谅。但事已至此,王二恨不得砍死他,哪里还会听他再说半句话。王二一脚把刘三踢开,转头对宋贤冷冷地说:“宋大人,我知道你现在高高再上,但是,希望你不要有跌落下来的一天,等到了那一天,我,王二,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王二,一定亲自宰了你。”


  宋贤从堂上跌落下来,他不是被王二吓到了,却是完完全全觉得自己把这桩案子判错了,以至于毁了一个本该欢声笑语的家庭。


  一道青烟从天际飘来,秦暝的身影再次出现。他得逞地看着宋贤,留下一句“你还有一次机会”,便立马消散不见了。


  (七)


  没过几天,秦暝又来到了监察院,他把手里的拂尘往桌上一撂,就有些好笑地对宋贤说:“天子不作为,整日和那些个木匠打交道,这大未国啊,早就乱了。前些日子,我夜观星象,发现双星拱月之势已经不见了,如今,正是双月同天之时。宋贤啊,这是天意,人们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如跟着我混吧,也好过将来身死魂灭的下场。”


  “哼,秦暝,只要我宋贤在这监察院一天,你的诡计就休想得逞。人在做,天在看,别以为皇上好糊弄,你的那些小把戏,我们可都知道。”说罢,宋贤就直接要逐客了。


  秦暝再喝一口杯中热茶,他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说道:“宫中法兽失踪多年,我知道,它如今就在你这里。三场赌局结束,不论输赢,我都会发动兵变。你也知道,我是个修道之人,命里注定的事情,早一些晚一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对你的法兽比较感兴趣,如果你不想你的大皇帝很快就死在皇宫,那么我们的赌注,只能再上加一条。”


  “加什么?”


  “如果你输了,你立刻和法兽解除契约。而我,则会将这场兵变的时间延迟十年。你也知道,离人重传统,江山易主,那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况且大皇帝手握重兵,现在发难,我的把握并不大,我也总得再继续准备准备。”秦暝直勾勾地盯着宋贤手里的斩世,斩世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不停地发出嗡嗡的响声。


  好半晌,宋贤和斩世之灵的协商结束了,他大手一挥,同意了秦暝的赌注。


  宋贤问:“你就这么有把握可以胜我?”


  秦暝淡然一笑,他反问道:“你呢,哈哈,你就这么肯定自己不会输?”


  两人割破手指,把指尖鲜血滴在茶水中,随后,他们举杯对着苍天一拜,再互相交换水杯,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刹那之间,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力量,已经作用在两人身上。这,便是所谓的天道血誓。


  喝完了血茶,两人不欢而散。临走前,秦暝还嘲讽宋贤的不自量力,他说这世间最难测的莫过于人心,宋贤想完美地断尽天下悬案,简直是痴人说梦。


  几天后,宋贤被下属紧急请到了公堂上。因为大国师秦暝派人来传话说,第二场赌局,马上就要开始了,让宋贤做好准备。


  今天这一桩案子,在整个赌约中是决定性的,宋贤赢了,则第三场还有机会,可一旦输了,便没有再继续打赌的必要了。宋贤一派的人,一听说第二场赌局要开始,早饭都没吃就赶了过来。秦暝一派的人,虽然没得到大国师的指示,却也有不少人偷偷摸摸过来凑热闹。


  宋贤可不管哪家哪派,他一声厉喝,就把这些大小官员通通赶到了堂外。“公堂之地,官员止步,你们这是成何体统!”那一声厉喝着实有力,两边的大小官员都被吓得腿脚一阵哆嗦。明明只是来看热闹的,但因为他们大多有些不良事迹,这一刻纷纷有种要被审判的感觉。


  公堂之外,围观者越来越多,等宋贤在堂上彻底坐定,衙役们抬着一具尸体,押着一对父女上了公堂。


  这是从临安城转过来的案子,因为案情特殊,那边的官员不敢乱判,所以只能上报到了监察院这里。监察院总领司法,不仅有监察百官之能,而且也负责审判各类的悬案、迷案、大案,很多办不下来的案子,官府一般都会送往监察院。


  看着面前的一大堆卷宗,宋贤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查看。不过,卷宗看到一半,临安来的小吏却突然走上前来。他说这个案子并不复杂,只是如何审判存在疑虑,如果宋贤等不急,可以为宋贤细细讲述案件的前因后果。


  话说临安城里有一对父女,父亲叫李木,女儿叫李依。临安靠江,一直以来,父女俩就靠着打渔为生。母亲生李依那年,因为难产死了。李家本来还有些银钱,但某一夜因为飞贼入户,贼人们偷的偷烧的烧,最后只剩下个空壳子。自此以后,李家破败,父女二人只能撑着一条破渔船,在江边风吹雨淋。


  就在几个月前,李依突然口鼻流血不止。李木带女儿看遍了附近郎中,也没人能说出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病。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女儿带往临安城最大的医馆看诊。付完天价诊金之后,病,终于也看清楚了。医馆的老医师说,李依得了血疫,为今之计,只有找到与之血液相匹配的人,进行全身换血,否则半年之内,她必死无疑。


  庆幸的是,血液匹配的人找到了,正是李木本人。不幸的是,由于换血需要道门术士出手,所以代价不菲,对方足足开出了五千两黄金的价格。本来就贫苦的家庭,怎么拿得出五千两黄金来,李木带着女儿连夜回到了自家的破船上,一夜之间,老父亲就愁得白了头。


  看李木父女可怜,老医师无偿施针给李依暂时止住了血,但这终究治标不治本,一个多月之后,血疫再发。当时李木外出捕鱼,等他回到家时,自己的女儿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死在了家中。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为了自身安全,李木叮嘱李依一定要紧关房门。那天,他敲了很久的门,也不见女儿回应,再闻见空气中飘来的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李木顿感不妙,一脚便破门而入。入目所及,整个屋子里都是黑褐色的血块,而女儿李依,已经趴在血泼里奄奄一息。


  再次病发,女儿虽然勉强挺了过来,但是李木那颗悬着的心,却再也无法放下。为了女儿的生命,他决定铤而走险。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临安城就多了一个打家劫舍的飞贼。


  事发前一天,李木仔细清点着手里的财物,离五千两黄金,只差最后一票。但也正是这最后一次作案,让他被官兵抓进了大狱。


  李木结识了一帮江湖上的飞贼,这帮人大多也是带着各各种各样活不下去的理由,最后无奈才做了贼。众人有一个约定,只取财物,不伤人性命,这个规矩也一直以来被严格遵守。直到某一天,号称西城第一侠捕的叶青,突然在众人犯案时找上门来,并打乱了本该顺利进行的计划。


  那日,李木和同伙结伴前往一个商贾大户的府邸偷盗,不料他们中的某个愣头青一不留神,吵醒了那一家的女主人。女主人点起了蜡烛,在房间里细细查看,等她马上就要发现那个愣头青时,他终于忍不住暴露身形跑了出来。愣头青抱着首饰盒子要走,女主人扯直了嗓门大喊,争执中,女主人手里的蜡烛掉在床上,点燃了防蚊虫的帐子。两人继续争抢来不及灭火,于是那火便越烧越大,最后把整间屋子都燃了起来。家丁们赶过来救火,女主人却拎不清轻重,命令他们全部都去抢夺自己的首饰。于是,这群人彻底错过救火时机,火势继续蔓延,最后把大半个宅子都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火焰烧到了奶妈的房里,那奶妈却因为怕死,跑得比兔子还快。一名才刚会走路的女婴,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啼哭,这哭声很快就引起了李木的注意。看着那个即将被火浪吞没的女婴,李木一时之间想到了她那濒死的女儿。于是,李木脑子一横,二话不说就冲进屋里去救那个女婴。


  最后,女婴倒是救出来了,但闻声赶来的叶青,也拦住了李木的去路。


  叶青以为李木是娃娃贩子,更以为他要挟持女婴要挟这户人家,一时之间就拔刀相向。李木见了这个大名鼎鼎的侠捕,害怕被抓,更是不敢放下女婴,于是两人的矛盾一触即发。你来我往之间,走过了十几个回合,两人竟然打得难舍难分。李木的功夫不如叶青,但叶青害怕伤及女婴,所以一直束手束脚。终于,李木落入了下风,在他渐渐不敌之际,手里的女婴闹腾起来,随后不知怎地就挣脱束缚跑了出去。


  李木想要抓回女婴,叶青也忙去争夺女婴。两人当时正在房顶鏖战,阴差阳错之下,他们的手同时抓住了女婴,而彼此手中的刀,也插进了对方的身体里。李木运气比较好,叶青的刀只是刺进了他的左肩。叶青就相当惨了,李木手里的长刀一拔,他整个人就肠子内脏稀里哗啦流了出来。


  李木呆呆地看着滚下房顶的叶青,一时之间,他完全不知所措了。李木自始至终只求财,然而命运却和他开玩笑,他终究是杀了人。即便李依治好了病,她也只能拥有一个犯过杀人罪的父亲。李木后悔了,可是此刻,也已经晚了。大院起火这种动静,终究是瞒不过人的,很快,官兵来了,李木的同伙一个个溜之大吉,只有头脑发昏的他,被押进了大牢。


  整件事情的始末,临安小吏和宋贤说得很详细了。事发之后,李木所夺财物被尽数追回,他的女儿李依,至今没有得到治疗。正说着这些,宋贤分明看见堂下的那个小姑娘李依,她的口鼻慢慢流出了鲜血来。


  “这个案子,临安府尹是怎么判的?”宋贤问。


  临安小吏答道:“大人以为,李木无罪。但是……最后的结果,他也不敢拿主意。”


  无罪?怎么会无罪?宋贤听到这话,顿时就皱起了眉头。人命关天,杀人历来都是重罪,要说减刑还可以理解,但是无罪,这根本不符合法度。


  人啊,只有活着才能替自己辩护。躺在地上的叶青,已经死去了好些日子,若不是道门术士以秘法将其肉身冰封住,想必此刻已经被蛆虫给吃了个半空。这位临安西城的侠捕,说是捕快,其实并没有捕快之实,他原本就是一个江湖浪子,由于经常做些抓捕罪犯的好事,所以才被人冠以侠捕之名。叶青无父无母,身边更没有至交好友,他阴沟里翻船栽在李木手上之后,即便上了公堂,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替他说话。反观李木这一方,女儿李依身患血疫,父女两人形影相依多年,能打的感情牌,那可就多了去了。


  眼下,堂上堂下都听完了临安小吏的陈述,除了宋贤,众人只听得李木父女的可怜,却完全忽视了叶青的见义勇为。李依的血疫又发病了,在这公堂之上,发得正是时候。李木抱着晕倒过去的女儿,撕心裂肺地呐喊着。小姑娘的鲜血已经流了大半个公堂,所有人都为这对父女发声,他们觉得,父女俩受的苦完全足够了,就这样宽恕他们,也未尝不可。


  看见这一幕,宋贤不由得愣住了。他有些惊惧地抓住临安小吏的手,口齿不清地问道:“你说的……判他无……无罪,是不是就是这个?”


  临安小吏无奈地说:“宋大人,悠悠众口啊,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堂里堂外,越来越多的人替李木父女求情,有人甚至拿出一个大箱子,张罗着要给李木父女募捐,为可怜的小姑娘治病。叶青那具冰冷的尸体不会说话,旁人也因为这该死的同情心,完全忘记了这件案子,是来审判杀人犯李木的罪行,而不是因为同情和可怜,让一个无辜的好人白死。


  “肃静,肃静!”宋贤连拍两次惊堂木,眼前的局面,他已经完全无法掌控了,依照律法,李木是绝对要被判刑的,可堂里堂外这帮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们都会想,李木入了狱,李依怎么办,这个得了血疫的可怜姑娘,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既然都已经死了人,李木也不是故意杀人,那为什么还要再让生者痛呢……这件案子,难呐!


  宋贤这个时候终于想起了和秦暝的赌约,这里面有一个必要条件,判决的结果,要让现场所有的陪审人满意,可是,如今的情况,他根本就做不到。判李木有罪,众人不服,判李木无罪,则会致至高法典于不顾。法理难容,情理难断,宋贤彻底陷入了一个死局。


  宋贤说:“李木,有罪!考虑到女儿李依和并非故意杀人的缘故,杀人之事,可以减刑。另外,女儿病重,不可以成为盗窃他人财物,致使他人财物受损的正当理由。杀人罪,盗窃罪,两罪并罚!”


  “我们不同意!”果然,宋贤的判决一经宣布,堂外立刻就有人开始反对。那人指着已经昏死过去的李依,质问宋贤说:“你还有没有一点同情之心?”


  宋贤这下子也是被激怒了,他直接怒骂一声:“公堂之上,法理无情!”


  再然后,便没有然后了,宋贤结案退堂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宣判了李木有罪的掌刑大人,回去后立马就翻出自己所有的积蓄,还请来宫中术士,给李依进行了换血治疗。其他人只知道,高高在上的执剑人宋贤,马上就会被逐出上京城,因为他输了赌局,还是连输两局,脸皮都给人撕得干干净净。


  宋贤输了赌局的事情很快在上京城传开来,他和大国师曾立下天道血誓的事情,也立刻不胫而走。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都知道,宋贤这下是非走不可了,毕竟天道之下,连大皇帝的诏书也没有半毛钱用处。


  皇宫之中,大皇帝还在和他的匠人们研究木工,那些本可以传进他耳朵里的消息,因为宋贤连输两局的缘故,线人们先后被杀或叛变,皇帝此刻已经成了“聋哑人”。


  不出所料的是,宋贤回府后就开始打包行李。出人意料的是,他要和秦暝赌最后一局。大家知道,既然要走了,走也要走得光荣一些,这是宋贤的终局之战。最后一桩案子的观众,比之前两场加起来还要多,不过这时候大家已经不再仰望这位高高在上的掌刑大人,而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比起抽丝剥茧的断案过程,他们更想看见宋贤被逐出上京城时候的落魄模样,那样子一定别样精彩,比去上京城最好的青楼里耍花魁还要精彩。


  几天后,最后一桩案子开始了。这一次,大国师秦暝亲自来到了现场。申时三刻,宋贤拿着光芒黯淡的斩世,自信地走上了公堂。片刻之后,宋贤拖着沉重的步伐,孤零零地离开了监察院。


  (八)


  这最后一桩案子,宋贤气得把靴子甩在报案人的脸上。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獬豸之灾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