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雪落长街,白色几乎要将这里覆盖。大红灯笼摇曳在两旁的长街,窗上贴满各式各样的红色窗花,红梅也已开了,傲然绽放在雪中。
祝小云趴在窗前,静静赏雪。
她的眼神写满忧郁,无处可诉的心事好像也都随着这雪落下,渐渐被掩埋。少女心事,又有谁人知晓?
明天就是除夕,算算日子,若是诸事顺利,闲颂诗这时应该已经回来了。
——他一定不会不回来,因为他还为祝小云准备了一场惊喜,所以他一定会赶回来,无论事情顺不顺利。
闲颂诗确实已赶回来了,但他却不敢回去,不敢见到祝小云。
因为他败了,且一败涂地。
若非当日在千岩寨雪恨别为自己挡下那一剑,他早就是具尸体,这简直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他闲颂诗竟然需要一个废人来救他,他绝不能忍!
长街清冷渐生,兴许是除夕,人们大多聚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老的小的,年轻的,全部围在一起,欢聚一堂,然后唠着这一年发生的事,许个来年的愿望。
家里总是暖和的,若是有心爱之人在身边就更加暖和,这样的日子,不正是大多人所奢求的?
但闲颂诗却只敢躲在阴暗潮湿的破屋里独自郁闷。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
江湖四大家,东南江府、北原金家、西岩洛家、南荒周府,其中江、金二家实力最盛,再者便是西岩洛家,最后是南荒周府。闲颂诗是洛家主的大弟子,实力自然不必说,他原本是当今江湖最有潜力的年轻人,原本可以成为武林霸主,坐拥天下。但这一切却被半路杀出的雪恨别毁了,从那天起他就立誓:一定要让雪恨别身败名裂!
然后他开始接近雪恨别,与他成为朋友、兄弟、知己。一年,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获取他的信任,成为雪恨别最亲密的人,最后在冬至这天杀了他。
但他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令他愤怒,令他癫狂。
所以此时此刻,他只有在这天寒地冻的郊外四处发狂。
郊外的枯树无一例外全都被斩断倒下,雪地里还有几个深深的脚印,几点血迹,这当然是闲颂诗的手笔。除了他,还有谁会在除夕时在外面游荡?
郊外那座不起眼的破屋,俨然留下过多少江湖中人的痕迹?
闲颂诗此刻也逃到这里,跪在那座被砍断的大佛前又哭又笑。
——为什么!
——为什么都要雪恨别活着?
——杀了他不是一劳永逸!我闲颂诗哪一点比不上他?
——雪恨别不过是个不懂权谋没有脑子的蠢货,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救他、留他,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我闲颂诗当狗一样看待!
他怒吼,他嘶喊,好像把所有的不满与愤怒统统都喊了出来。大风卷着飘雪吹进这间破屋。寒意刺骨,如锥子般刺在闲颂诗身上,他的心在流血,他的身体却已如一个死物般一动不动。
冬天黑得早。
家家户户已点上了灯,长街两旁的大红灯笼也已被点亮。雪还飘着,飘得密、飘得急,正如祝小云的心一般,她已坐不住,于是决定出城去找闲颂诗。
——她绝不相信闲颂诗会失约,绝不!
郊外没有灯笼,没有光。这座废弃的破屋也当然是黑暗阴冷的,闲颂诗没有生火,他还跪在佛像前,就像白天那样。
但他的白衣却已沾上不少血迹,他的双手,额头都已染上血迹。这里没有尸体,这里只有他一个,破屋的柱子上的也还有些许未完全干涸的血迹,那只能是闲颂诗的。
他累了,他真的已累了,他也疯了,竟疯到用自己的头去撞墙,用自己的手去击打柱子。
“闲颂诗——”
“大哥——”
“闲大哥!”
屋子外面的不远处,传来女子稚嫩的声音,那是祝小云。这声音不远,闲颂诗当然也听见了,但他却毫无波澜,他的双眸已黯淡如死灰,他的人也彻底颓了下去。
“大哥,大哥!”
祝小云走到这破屋门前,一眼便认出这熟悉的背影,然后她不顾一切地抱了上去。
热泪自双眼划过脸颊,落到心里。闲颂诗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动容,他感受到身后女人的温度,感受到她在为自己担忧流泪,心里终于添上一点暖意,但他很快就笑不出。
“大哥,为什么不回来?外面那么冷,况且,今天是除夕……”
“小云!”闲颂诗忽然握住小云的手,冰冷,冷得要与这天气融为一体,他心疼道:“小云,我输了,我输了……”
他喃喃念着这三个字,仿佛入了魔。
祝小云环抱着他,靠在他的背上,此时此刻,即便有满腔的怨念她也已发不出来,心里只剩下心疼,安慰着他说道:“没关系的大哥,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怎么都好。”
“我输了……我输了……”
“没关系的大哥,你若不想回去,我们就不回去。你若想呆在这里,我也一直陪着你。你想说什么,我也都听着,只要你别再伤害自己。”
沉默了很久,男人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云,我输了。”
祝小云什么也没有说,她环抱着他的手更紧了些,这是她对闲颂诗无声的安慰,也是她的心意,她在说——只要你好好的,输赢无所谓。
她只要做个倾听者便好。
“张三已经与雪恨别冰释前嫌,甚至成为好朋友!你说他那样的傻子,他那样只懂得抢别人功劳名声的人……怎么会有朋友?”
“小云,连玄星楼的日护法也逐渐对我失去耐心,觉得我是个废人了。”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这种高手却甘愿跟在一个废人身边,她究竟是谁,什么来历,我一定要查清!”
“我一定会杀了雪恨别,我一定要玄星楼、要天下世人对我刮目相看,我要让他们知道,闲颂诗才是未来的领主,我闲颂诗一定是天下的主宰——”
他用一种几近癫狂的声音喊了出来,然后开始大笑、疯笑,就像一个真正的疯子。剧烈的喘息回响在破屋,闲颂诗好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他想砸东西,他想杀人!强烈的胜负欲已在他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一颗魔种,现在这颗种子已经开始生长,长的比任何一种植物都要快。
突然,他挣开祝小云,拿起旁边的刀直冲木柱乱砍。这间屋子本已经破旧不堪,现在闲颂诗又一通乱砍,它就快要倒塌。
“哐”的一声,那柱子倏然倾倒,屋顶的茅草便通通砸下,祝小云想也没想便冲过去扑倒闲颂诗,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一切!
“小云!”
千堆白雪如狂浪般卷起,这屋子已塌了。
闲颂诗终于清醒,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自己身上的女人,竟也湿了眼眶。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他却哭得像个孩子。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错得离谱又可笑,无论如何,他怎能伤害心爱的人?怎能让她为自己伤心难过,为自己担忧?此刻即便他有悔过之心,也无法挽回一切了。
“咳,咳咳咳,大哥,你还好吗?”
“小云!”
闲颂诗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她还活着!她还活着!自己总算没有酿成大错,总算还能有机会去弥补他的过失。
闲颂诗正要起身,却被身上的女人一把又压了回去,祝小云靠在他胸前,轻声道:“大哥,我只想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如何选择,我都始终站在你这边。”
“不只是我,我们很多人,上官大哥、开先大哥、刘不得、王洛、迟声、吕当先、马当后、松听……我们这些人,总是和你站在一起的。你永远是我们最好的大哥!”
狂风,暴雪,黑夜。
这本该是最难熬,最痛苦的日子。这里既没有光亮,更没有炉火,只有一片冰天雪地,但即便如此,对于他们二人来说,已是最满足,最浪漫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