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基亚” 这个只有65平方公里的小岛,就是在后世疑似被委内瑞拉政府“赠送”给了中国,成为中国一块海外飞地的这个小岛。当然,这个消息一直未经证实。华姐对此的回答是:“有关报道没有根据”。而委内瑞拉政府的态度则是“你猜呢”。不过,早在三百年前,一个中国孩子却在这座小岛上派遣过一个“海岛开发团”,因为荣兵提出的方案最后获得了全体通过。方案就是:把这73名黑人安置在“布兰基亚”岛上。
解决居住问题的方法是建造“地屋”。这种简易的居所不难建造,这些黑人和水手都会。
食物的来源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岛上的野菜野果非常多,妇女们可以从事采集。小岛西面的海湾里鱼类繁多,可以打渔。岛东面那片斧刃状的漫长海滩上,螃蟹和海龟多得都抓不过来。
这座荒岛上适合种植作物的土地不多,但养活个千八百人还是富余的。在拿骚主动加入德克公司的两个人中,那个印第安人“菲利普”就是个种植好手。这次就把他先留在岛上,指导这个“德克公司海岛开发团”的耕种工作。
开发团的团长是艾海伍推荐的。就算他不推荐,那位非洲巨人奥德也是天然的首领人选。副团长由那个美丽的黑人女孩丽萝担任,负责管理妇女和孩子。
“布兰基亚”距东南方的“玛格丽塔岛”只有50多海里。“神奇号”第二天中午就航行到那里,购买了上千磅的牛羊肉、朗姆酒、粮食、蔬菜、陆地棉种子、上百件农具、四十片旧帆布、渔网渔具、锅盆餐具、针线药品、弓箭长矛,还有一百多套旧衣物和一批本岛产的粗亚麻布,足足装了半船。
货物购齐之后,“神奇号”却没有立即启航。老德克率领着二十多人带上武器出了镇子,由费什引路,朝西南方十多英里外的波拉马尔城快步走去。
费什此刻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绕过了高高的“科培伊峰”转向南方的时候,他的心压抑得就像这越来越黑的夜幕一样,已经快要透不过气来了!连双腿都在无法自控地微微发抖……
走在他后面的荣兵很能理解他的心情。十五个月了啊!费什一定是在担忧身体本来就不好的姆妈……
他轻轻拍了拍费什的肩膀:“放心吧费什,奥维多之珠已经还给了海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心事重重的费什点了点头,没说话。
进城的人太多容易惹眼,老德克就带着16个人藏身城外的一片云杉林里,费什带着荣兵、豪威尔大夫、老艾海伍、大流氓、陛下、查理,一共七个人悄悄潜入城中,准备趁夜接走姆妈。
时近午夜,终于走近了这座简陋的小院,可这片令人不安的静谧却让荣兵的心都不由得悬了起来!直到从那间黑沉沉的小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快要虚脱的费什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泪水……
前后没用多大一会儿,所有的东西都抛下不要了!一副担架抬着姆妈,在费什无比熟悉的小巷里穿行……走到贫民区东面的时候,费什犹豫了一下,让大伙先把担架放下等他一会儿,他要去附近的妹妹蒂娅家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结果不出意料。蒂娅毕竟已经成婚了,现在还怀着身孕。她和丈夫不可能在一个夜里突然抛下一切,跑到未知的地方去过未知的生活。她挺着大肚子送了出来,一手攥着担架上姆妈的手,一手拉着波西兰的衣襟无声地哭着,久久舍不得放开……
可荣兵却有点焦躁了……“波西兰,咱们怕是得赶快走了!”
“我知道,怎么了罗宾?你怎么这么紧张?”
“接姆妈的时候,我发现前院那排房子里有扇窗户的窗帘动了一下,有一只眼睛在窗帘后面盯着你家的院子……”
“哪扇窗户?”
“院门右边第三个,黑色窗框。”
“你确定?”
“确定!”
“不对吧?那是我的好朋友贝潘家呀。他看到我了?那他怎么没出来和我见个面呢?我还挺想他的……”
“蒂娅放手!大伙快跑!”荣兵望着西边忽然瞪大了眼睛!那边的街角隐隐地有灯光在纷乱地闪动着……
嫌担架太碍事,摩昂一把抱起瘦弱的姆妈,查理蹲在地上,让姆妈趴在他后背上背起来就跑!
“该死的费什!给我站住!”一声苍老尖,荣兵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声音是什么玩蝇发出来的。
身后灯光火把一片大亮!照耀得刀矛剑戟寒光闪闪……黑压压一片足有三四十人正呼喊喝骂着狂奔而来!
七个人不敢停留更不敢打斗,只能迅速朝城北跑去。查理背着姆妈跑得毫不吃力,只是怕瘦弱且有病在身的姆妈受不了,才不敢放开速度狂奔。
好在城北那片云杉林也越来越近了。当身后张牙舞爪的追兵们迫至只有二三十步远的时候,大伙终于一头扎进了幽暗的密林里……
“都他妈给我跪下!”
十七杆黑洞洞的枪口呈扇形排列,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吓人!
前面反应快的已经跪下了,后面没看清形势的还在呼喝着往前挤。但人群中总有那种机灵鬼,有四个人见势不妙回身就跑!
“鲍尼!”詹姆斯三世大喝一声!鲍尼上校点点头,不慌不忙地举枪……
“嘭!”……一个!
从贝格手中接过第二杆枪,“嘭!”……一个!
端起小托尼递上来的第三杆枪,“嘭!”……一个!
因为他是从最远的人开始打的,“苍老尖”等于是亲眼看着三个伙伴依次在他前面中枪倒下!他的腿此刻已经软得像两根面条,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噗通”一声就跪在草地上!使劲高举着双爪哭出声来……“呜呜哇呜汪汪汪!”
鲍尼却皱眉摇头地凡尔赛着:“这枪真不行!枪枪离你想打的位置都得差几吋,两次都没调整过来。别扭透了!”
远处跪着一个躺着仨,眼前这里呼拉拉一大片跪着三十三个。
荣兵忽然就悟了……原来奴隶制也有着非常合理的一面啊?其实真挺好哒。你瞧,这次就有三只很幸运地晋升为德克公司的首批奴隶了,分别是:“格欧•特韦兹”管家、“苍老尖”先生、和费什的发小“贝潘”兄弟。
天蒙蒙亮起的时候,“神奇号”的纵向大梯形帆和上桅的月亮帆饱满地吃着风,已经离开了胡安格列戈港那座“3”字形的海湾,欢快地朝西北方划波辗浪疾驰而去……
豪威尔大夫从船舱里走出来后,拍了拍费什的肩膀:“不要太担心波西兰先生,您母亲的病其实并不是特别重。只是一直没有得到适当的治疗,时间拖得久了些,加上年老体弱才会这样。只要换个好一点的环境和条件,心情舒畅些,我再弄点药,你很快就会见到改善的。这我有把握,放心吧。”
费什紧紧拉着大夫的手急切地问道:“豪威尔先生,那药好弄吗?需要我做什么?”
“药并不难弄。你不用急波西兰先生。咱们在布兰基亚就能采到库拉索芦荟和小槲树。等回到法兰西堡,我再去买点丹麦白醋和巴巴多斯黄糖,就能把药熬制出来。”
看到费什哭着想要跪下去感谢大夫,豪威尔大夫和荣兵两人眼疾手快地一起抱住了他!
“波西兰先生,咱们这些人之间从来不需要这样。假如你遇到庞德维想要绑架我,那你会怎么做呢?”大夫搂着费什的肩膀笑呵呵地问。
“我会干死他!!”
“对呗,我早看明白啦,咱们这帮人就是这样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不需要谁对谁跪拜,对吧罗宾?”
“完全正确!大夫。”
荣兵和费什并肩站在船尾,眺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
“费什,还记得十五个月前咱们离开珍珠岛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罗宾。你的话每个字我都记得!你告诉我……你看,太阳出来了,波西兰。姆妈的病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布兰基亚岛上的一切工作开展得迅速顺利井井有条。每一个黑人都知道他们的同胞来到美洲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因此他们无比珍惜此刻的自由和幸运!唯一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的,就是对那个大胡子英国人和那个东方人的称呼。
这也是最让团长奥德头痛的问题。他的这些黑人同胞在非洲到美洲罪恶的“中程”里,被鞭子教会了说“嘛斯特耳”(主人)。可那个老德克和那个罗宾都不许黑人们这样称呼他俩。那该怎么称呼他们呢?在这个时代里,称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和对方张嘴就说话,连个合适的称谓都没有,那要不是特别亲近的人之间,完全可能跟你翻脸急眼的!
可他们这些黑人刚刚从非洲大陆飘洋过海来到美洲,也不会别的词啊?奥德教他们说的“开普特恩”(船长),他们是学了就忘忘了又学,到现在也没几个能说对。
更让奥德郁闷的是,德克公司几个最有权势的股东竟然全都对他非常冷淡,甚至还有点躲着他。他向老德克和罗宾汇报工作时,人家都懒得正眼看他,不是低着头就是扭过脸去。要说他们歧视黑人吧?却又不像。他们不但对老艾海伍亲热得就像自家兄弟似的,连对小丘克都好着呢!和别的黑人说话时也都很平和。独独对自己这个被他们委任为团长的黑人非常不待见!怎么回事儿啊?
奥德私下问过老艾海伍。艾海伍也发现了这个状况,可他也说不出个缘由。奥德又问老艾海伍,他现在知道这个公司叫德克公司,也知道老德克是“开普特恩”。可他怎么觉得,那个敢和老德克在船舱里激烈争吵的中国年轻人罗宾更像是主事的人呢?到底谁是“嘛斯特耳”啊?
可老艾海伍还是摇头,他现在就知道德克公司是股东们集体说了算,其中老德克和罗宾似乎主事更多些。但究竟谁是真正的头领,老水手自己也糊涂着呢。
愉快地劳碌了一天之后,迎来了星稀无月的夜晚……
温暖明亮的营地篝火燃起来了。四周铺着大块的帆布,上面摆满了粗麦面包、木薯饼、煎玉米饼、大盘的辣椒沙丁鱼、大盆的海龟肉炖鹰嘴豆、朗姆酒、啤酒、库拉索酒、树番茄、仙人掌果、巴贝多樱桃、和麒麟果。篝火上方的木架子上还烤着刷满了酱料的牛肉和羊肉。
火光映红了每一张笑脸,大伙都在高声地嬉闹喧哗着。巴尼的鲁特琴声响起时,人们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博伊奥和小话痨对视一眼点点头,小提琴和横笛也同时奏响,水手们开始唱起那首上世纪开始就在英格兰民间流行的《约翰•莱利》……
……
哎呀,好心的先生
我不能嫁给你
因为我有一个爱人
他已随船出海远行
……
塔拉坐在不远处的火光暗影里,正用无法形容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那个年轻的东方人。塔拉就是小丘克的母亲。当她在“阿西恩托”被那些白人从她的孩子身边强行拖走时,那痛苦不亚于把她的心活生生地掏出来!再扔进沸腾的油锅里不停地煎煮……小丘克才五岁呀!他会被卖到哪里去?他还能活下来吗?在他漫长或短暂的未知人生里,都会经历什么样的苦难什么样的折磨?当一位母亲想到这些时,她的心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可忽然之间……神,降临了!就在那个奇迹般的早晨,当她像行尸走肉一样被推进“神奇号”的大船舱里时,她的小丘克忽然哭叫着扑了上来……她的魂又回来了,她又能感知到痛苦了,她又能哭了,塔拉死死地抱住小丘克当场就哭昏了过去!
她从伙伴和白人那里都隐约听到过,在欧洲有一位“God”。这位“God”是比非洲所有神祗都还大的众神之神!据说,“God”最伟大也最仁慈,他能拯救所有苦难中的人!
塔拉没见过“God”,也不知道这位“God”是什么样子。反正,她那善良质朴的丈夫被“巴索隆”(贵族)残杀的时候,没见那位“God”来拯救;反正,她和小丘克被“巴索隆”以21根铁条的价格卖给奴隶贩子的时候,没见那位“God”来拯救;反正,她在那个“阿西恩托”市场里被拖走的时候,没见那位“God”来拯救……
可后来,她和孩子居然被奇迹般地拯救了!这次她真的相信了!她相信欧洲的这位“God”一定是比非洲所有神祇加起来都伟大一百倍一千倍的众神之神!她认为老德克就是“God”,可她跑过去扑在老德克脚下跪着磕头的时候却被他扶了起来。他笑着用手指指那个东方人说了句什么。艾海伍告诉她,他说是那个罗宾让他买下小丘克的。塔拉又认为那个罗宾才是“God”,可她的跪拜被那个罗宾惊慌地躲开了,还告诉艾海伍扶她起来,命令她以后绝不许再这样!
然后奥德也跑来严厉地警告她了!奥德说伟大的“God”是世间一切的上主,是不容亵 渎的!命令她不许再乱说。她知道奥德就相当于大家的酋长,她是绝对不敢违拗和冒犯酋长的。可她心里却很不服!她坚持认为,老德克和那个罗宾都是“God”!不但她这么想,那些黑人们私底下议论时,多数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怎么可能不是“God”呢?他们明明就是“God”!
此刻塔拉就在一霎不眨地注视着她的“God”……而她的“God”也确实相当配合她的想像,正在装神弄鬼地表演着法术神通……
“God”伸出左手给小丘克看看——空的。然后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指天边说了句什么……“有飞碟!”等小丘克再扭回头时,“God”手心里已经放着一块红绿黄三色的鲜艳糖果……
当小丘克又飞快地跑过来把糖果往塔拉嘴里塞着的时候,荣兵看到塔拉在笑着流泪,塔拉也看到“God”微笑的眼中隐隐有水光在闪动……
老埃海伍的金贝鼓敲响了,詹姆斯三世用摩尔吉他的低音弦组为他铺陈伴奏……男男女 女的黑人们兴高采烈地跑进了场地中央,开始跳起了欢快的舞蹈。那富有感染力的节奏,夸张的肢体表现力,让这些欧洲水手们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跟着节拍扭动着身体大声地欢呼叫好拍掌跺脚!
奥德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一仰脖,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黑朗姆酒!
“值了!哪怕仅仅是为了眼前看到的这一切,流过的那些血,经历过的那些苦难和挣扎,一切都值了!”
他站起身来朝那个罗宾走了过去。他很想和他聊聊。他想告诉他,被救下来的黑人们都感激他,崇敬他,喜爱他。“嘛斯特耳”是黑人们自发自愿想要这样称呼他的,这称呼只表达着一种感激和敬意,并不含有那些屈辱的意味。
“开普特恩罗宾,我能和你聊……”
荣兵却神色古怪地盯着奥德……忽然左手捂着肚子大叫一声:“贝格快去帮我拿点纸我靠好像不行啦!”
他“噌”地跳起身来,猫着腰夹着腿仓皇地跑向下方那片茂密的庞德灌木,心急火燎地边跑边解裤子……
“哈哈哈哈!”一阵轰笑之声惊飞了枝头栖息的夜鸟,篝火照亮了一口口欢乐的白牙。人有三急不假,可是眼见这位刚才还在神笔叨叨地表演法术神通的“大师”如此狼狈不堪形像尽毁,这从来都是人民群众最为喜闻乐见的妙事啊!
“嘎嘎嘎……活该呀他!你们大伙瞧瞧……”老皮指着荣兵脚下的果皮,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艾玛!这厮疯啦?竟然吃了四个大麒麟果?”詹老三惊讶得合不拢嘴。
“哈哈……那玩意儿才厉害呢,这一宿他肚子都别想消停了!”连豪威尔大夫都笑得相当不厚道。
一阵更加欢乐的轰笑声爆发在营地篝火旁,连那些听不懂欧洲话的黑人也都露出了白牙,在温暖的火光里快乐地憨笑着……笑那位神迹败露的“God”。
而蹲在灌木丛后头的荣兵正愁眉苦脸腹痛如绞哼哼唧唧地一泄千里……
妈的!自己原本挺爱吃火龙果的,可自打在库莱布拉岛上看到地上那一摊跟踩得稀巴烂的火龙果一模一样的阿尔比……这几年别说吃了,连看都不想再看火龙果一眼。可今天大伙在岛上采到的这种火龙果中的极品——黄皮麒麟果,荣兵还从没吃过呢。以前的时代在超市里偶尔看到有卖的,一百来块一个,太贵了!吃不起。今儿可逮着了,比普通火龙果更稀罕更美味,最妙的是又不会引发那一幕恐怖的想像,哈哈开吃吧!结果就这样了……
荣兵几次朝篝火堆那边走去,每次都得捂着肚子蹲身往回跑!索性先不回去了,就背靠着一棵棕榈树,坐在又软又厚的草丛中,数着夜空里那几颗寥落的星星。
不远处的琴声笛声和歌声渐次地沉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的笑语也沉寂了下来。篝火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荣兵听到奥德低沉的语声……
“詹姆斯先生,其实我就是个怯懦的胆小鬼!真的,我没贬低自己,我知道我是。奴隶贩子押着我们成串地走在那座陡峭的悬崖边的小路上,我亲眼看着有好几个勇敢的同胞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他们宁可跳下深不见底的悬崖粉身碎骨!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乡。所以,那里就被称做‘恋乡崖’……”
伴着奥德低沉的语声,荣兵缓缓地闭上眼睛,一幅挥之不去的画面久久地映在他的脑海中……那些非洲勇士走在窄窄的峭壁之上,他们垂下头去俯视大地,再昂起首来仰望着苍穹,然后毫不犹豫地从高高的悬崖上纵身一跃!他们宁可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留在自己的家乡,也不愿走完那条注定失去自由和尊严的路!可是,在荣兵脑海中的那幅画里,他们没有摔进无底的深渊!他们就像一只只鸟儿般腾空飞走了!飞走了!就像一群从此就获得了自由的,永恒的飞鸟……
“我们在烈日下带着锁链。穿过大片干涸贫瘠的土地来到了‘达喀尔’。我们被塞进狭小的船舱里运送到‘戈雷岛’,关进了‘黑奴堡’。每天都有人在你眼前悲惨地死去。或因为疾病,或因为绝望,或因为伤势,或是被活活打死……”
奥德停顿了一下,却忽然笑了……
“各位,你们能想像吗?可我那时却萌生了热切的希望!我发现这里是法国人的地盘,而我从8岁起就被父亲送到马赛求学。我在法兰西求学游历了整整八年!我去过里昂、巴黎、勒芒、南特、和波尔多……我深深地喜爱着这个伟大的国家,我深深地钦慕着法兰西的文化。我的法语说得地道极了!这使我觉得,毫无疑问我会躲过同胞们的厄运……”
“可当我用自以为最谦恭得体的言辞试图去打动那位看守,他先是一愣!继而就忽然转身跑了出去,用兴奋的腔调朝他的同伴们大喊:‘快来快看呀!这儿居然有一只会说话的动物!’然后……呵呵,我被围观,被嘲弄,被戏耍……从那之后我就彻骨地明白了,在那些贪婪残酷又傲慢无知的欧洲人眼里,我们根本就不是与他们同样的人类。我们是和猩猩猿猴一样的属类。因为我们比他们穷,比他们落后,还因为我们黑色的肌肤……”
篝火在噼噼啪啪地燃烧!所有人都沉默着。梅里尔的脸涨得通红!他猛一仰头喝下一大口酒,顿时呛得捂着嘴不停地咳嗽!
小话痨犹豫了一下开口了:“奥德……先生我插句话您别生气啊我听我哥说这些被贩卖的黑奴都是非洲大陆国王之间战争中的战俘如果不是欧洲人把他们买下来他们只会被用各种残忍的手段屠杀之后献祭给你们的神灵如果是这样……”
奥德朝约翰点点头:“您说得似乎没错罗杰斯先生。可其实又完全错了!战争和杀戮在这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每一个角落都发生着。这就是人类愚昧残忍和贪婪的证据!在欧洲没有吗?在亚洲没有吗?在美洲没有吗?您提到的用战俘献祭也是真的。可您知道吗?自从奴隶贸易开始之后尤其是近两百年来,为什么非洲的战争会忽然大量地增加?因为有人需要啊!因为有人在不停地离间、挑拔、制造着王国之间部落之间的战争啊!我手里这方面的证据多得会让你看到厌烦。我承认,在耍弄阴谋诡计这方面,我那些直肠子的同胞们永远也比不上你们欧洲人,所以他们就会不断地上当不停地战争,不绝地产生大量的战俘成为奴隶……被奸计得逞的欧洲人美滋滋地用一些步枪、铁刀、铁条、铜桶、脸盆、火药、打火石、布料、棉花、毡帽、和瓶装酒廉价地换走!”
查理迟疑了一下,也开口了:“可无论是因为啥,那些黑人毕竟已经是战俘了啊?如果不是有奴隶贩子买走他们,他们真会被残杀献祭的。成为奴隶毕竟还可以生存下去吧?”
奥德摇了摇头:“查理先生!每年数万乃至更多的黑奴不都是战俘!哪会有那么多战俘?塔拉是战俘吗?小丘克会是战俘吗?这里的70个黑人中,只有不到20个是战俘。许多黑人都是欧洲人授意‘猎奴队’用各种卑劣的手段骗来绑来的。有的人是被诬陷为偷窃或通奸;有的人是被‘猎奴队’用漂亮的女人引 诱到僻静处绑架;有的是欧洲人串通部落里的巫师,编造说某些人冒犯了神灵;也有的是饥荒之年被迫卖身给‘巴索隆’,换取食物来救自己的亲人;还有许多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从后面打晕直接绑走的。”
约翰了解很多贩奴方面的事情,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但他还是说:“奥德先生尽管您可能不喜欢听但我还是得实话直说我知道从一百几十年前开始欧洲人就不再直接从非洲抓捕奴隶了现在所有的奴隶其实都是你们非洲自己的那些国王贵族酋长巫师和猎奴队们弄来卖给欧洲人的你们非洲本身就是奴隶制也就是说他们首先已经是奴隶了然后欧洲人才来买的是这样吧?”
奥德正色摇了摇头:“罗杰斯先生,您的实话直说,其实还是似是而实非。在撒哈拉以南的大部分黑非地区,漫长的历史中只有‘家庭奴隶’。这些奴隶可以成为家庭成员,甚至还能和奴隶主结婚。奴隶和奴隶主一起干活,然后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粮食,其余的交给奴隶主。当奴隶犯罪受罚时,奴隶主还要帮奴隶上交罚金。如果奴隶没犯罪,奴隶主无权把奴隶卖掉。所以虽然是奴隶制,虽然他们也被称为‘奴隶’,但根本不是你们欧洲人认为的可以像牲口一样被任意处置的那种‘奴隶’,是你们在玩文字游戏偷换了概念!”
“而除了奥约和达荷美之外,很多非洲的国王和酋长也并不是你们欧洲人理解的那么有权势。某些国王和酋长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被自己的族人要了命!比如国王生病了,或者在干旱的季节里求雨失败,那他们会被认为已经被神灵所抛弃。这时国王常常会被处死或流放。还有一些部落,酋长在一颗大树下处理部落事务,如果酋长连续三天都没有来到树下,那么民众就可以认定酋长不称职,会将他流放,甚至吊死在这颗树下。这样的国王和酋长,他们有什么权力把黑人都变成货物一样的奴隶呢?真相是,正因为你们欧洲人贪酷的需求,你们阴险的购买,你们奸诈地诱 惑、怂恿、挑拔,才有了这漫长无边的黑人血泪史!”
靠坐在棕榈树下的荣兵暗暗点头:“是啊,先有买卖,然后才有杀害。故意把这个顺序说反,不过是某些臭不要逼脸的欧洲人玩惯了的小把戏罢了!没有‘沙图什’也不等于藏羚羊一只都不会被杀死,但有了罪恶的‘沙图什’,藏羚羊才会成千上万地倒在枪口之下……”
正在出神,又听到奥德继续说道:“就这样,我们被锁上铁链,一个接着一个,沉默忧伤地走过那扇‘不归之门’……走上了一条丹麦的贩奴船——戎号。这条只能装载260人的船上居然被硬塞进了741个黑奴!我们被脚镣和手铐成排地锁在一起,头顶着脚脚顶着头,只能像汤匙一样蜷曲着身体,连翻一下身都不可能,就如同一排一排刚刚被宰杀的牲口。在那苦难的‘中程’里,我就不想再说那些恐怖的暴雨、巨浪、天花、痢疾、眼炎、污浊的空气、恶劣的饮食、和臭名昭著的‘黑蛇长鞭’了,我只给大家讲一件就发生在我眼前的事吧……”
奥德猛灌了一大口酒,似乎需要借助烈酒才能够帮助他平复胸膛越来越剧烈的起伏!
“那个孩子和小丘克差不多大吧,他或许是吓坏了,蔫蔫的,怎么都不肯吃东西。水手和大副都打骂吓唬过他,可他就是不肯吃那碟子糊糊一样的东西。然后船长‘马歇尔’就出现了……他衣饰华贵,总喜欢扬起脸来垂下眼睑看人。之前所有人都没见过他亲自打人,打人都是他儿子和水手长的活儿。可今天也不知他是心情特别好还是特别糟,他亲自动手了。先是用巴掌抽,用拳头打,然后又用马靴踹……我虔诚地向天主祈祷!盼他能快点打累了或是消气了吧。可天主没有允准我的祈求。马歇尔确实打累了,可他儿子小马歇尔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怒了!接手又打了起来。小马歇尔打起五岁的孩子可真是力大无穷威风凛凛啊!他能一脚就把孩子踢得像个破口袋似的飞起来!重重地摔在船舷上再掉下来。后来他大概是手都打疼了,就开始用上了鞭子、板子、和棒子……更残忍的是,整个过程中,他们就强逼着孩子的妈妈跪在旁边亲眼看着……”
奥德又喝了一大口酒,重重地喘了几口粗气才接着说了下去……
“孩子死去的时候,血从他身体所有的部位喷溅出来!全身的皮肤肿胀透明得就像黑亮黑亮的果冻……脑袋几乎有正常的两个大,已经看不出是个人类了!可现在最残忍的要来了……老马歇尔竟然命令孩子的妈妈亲手抱起她的孩子扔进海里去!那个女人早就全身瘫软了,她被强行拖了起来,孩子被硬塞进她的怀里一起拉到了船舷边。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竟然积聚了最后的力量抱着孩子一起跳过了船舷!可她却忘了脚上拴着的铁链……我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只能听见她在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妈妈……妈妈……’”
“老马歇尔面无表情地回船舱了,小马歇尔和一群水手趴在船舷上大声谈笑着。他们还兴奋地打赌,赌那位母亲能坚持多久才放手。后来听他们说,那位母亲就那样死死地抱着她的孩子倒吊在船舷边,怎么都不肯放手!夜幕降临的时候,她越喊越小的声音终于完全没有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水手们才解开铁链,让这对苦难的母子一起沉入了冰冷的大西洋……”
“啪!啪!啪啪啪!!”几个酒瓶被狠狠地掼在石头上摔得稀碎!荣兵的疯狗刀也深深地插进了无辜的棕榈树干……
好长好长好长的沉默,只有黑人妇女们低低的啜泣声,和艾海伍奥德两人大口喝酒的声音。
一个叫讷奥茨安的水手却忍不住咕哝着:“那你们干嘛不反抗呢?还是你们黑人天生胆小!哼!要是741个人一起暴 动,一条那样的小船上才有几十个水手?反正也是死,用人命堆也堆死他们啦!”
切里“当啷”一脚踢飞了一个铜盆!
“你他 妈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凡是能说出你这种话的鸟人,要么自己就是懦夫,猫在后面歪歪自己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勇敢!要么就是出生时情商就缺斤短两,根本不懂人类的正常心理!身上绑着铁链镣铐和颈圈,被黑洞洞的火枪和明晃晃的刀剑威逼着,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你真以为自己就敢挺身而出吗?吹你 娘的牛鼻!?站在旁边说痛快话的时候都可容易了,真轮到你自己,怕是早吓得拉一裤兜子稀屎了吧?”
奥德凄然地一笑:“切里先生说得对。那是人类一种与生俱来的贪生怕死,又混和了从众心理和侥幸心理。我走在‘恋乡崖’的山道时曾经不下五次给自己鼓劲!可还是没敢跳下去……这位水手先生,听起来你肯定比我勇敢得多,或许在那一刻,你一定敢于纵身一跃的,对吗?”
那个叫讷奥茨安的水手听了这话浑身就一哆嗦……脸都吓白了!果然,越是敢说这种无脑豪言意淫壮语的人,其实可能越胆小。之所以敢说得那么豪迈,原因无非就一个——没他自己啥事儿呗。
奥德接着说了下去……
“但我有太多的同胞都比我更有尊严和勇气!1699年,一个西班牙传教士的‘圣母玛利亚号’贩奴船在距离特立尼达岛只有一天海途的时候,终于被奴隶们得到了火种,点燃了这条名字就无耻地亵 渎了天主的三桅船!全船177名黑奴和贩奴的32个白人连同那位肮脏的传教士,一同葬身于火焰沉没于海水同归于尽!1703年,‘大乔治’号贩奴船驶人大西洋的第6天,船上35个黑奴砸断镣铐暴 动!他们把船驶回了非洲大陆,登岸后96名黑人全部逃亡!1707年,整整两船黑奴在查尔斯顿港拒绝下船!我可敬的392位同胞全部绝食而死!无一人屈服!!”
老艾海伍接了过来缓缓地说:“我们的黑人同胞在美洲的反抗也从没停止过!海地岛每隔四到六年必有一次大规模的起义。平时的零星反抗更是数不胜数。墨西哥从1530年第一次黑人暴 动之后,起义就没有中断过。在1579年的时候,他们建立起的一个小国家甚至存在了30年!我们在1573年的委内瑞拉;在1636年的安提瓜;在1675年的圣文森特;在1680年的‘逃奴堡’;在1709年的牙买加蓝山……我们从不畏惧战斗!我们永不放弃抗争!”
“好!!”一片压抑已久的吼叫声爆发了出来,响彻在黑暗的海岛上!又是一瓶瓶朗姆酒被启开,一杯杯啤酒被斟满……
在火光里兴奋得满面通红的众人中,詹姆斯三世却格外冷静。他轻轻拍了拍奥德的肩膀:“奥德先生,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会成为阿加扎国王的死敌,为什么会带着你的勇士不停地袭击猎奴队了。但你愿意听我说句肺腑之言吗?”
“您请说,詹姆斯先生。”
“我真不是在为欧洲人开脱啊,咱们就不谈贩奴的必要性和罪恶性,我只想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劝说你——奥德,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
“您请接着说下去,詹姆斯先生。”
“奥德,你天生奇伟又受过教育,阅历丰富也很有头脑。为什么你非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呢?你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这根本就不是你或者别的哪个人能够改变得了的现状!你能阻止奥约帝国达荷美帝国那些贪婪愚蠢的‘阿拉芬’和‘巴索隆’吗?你能对抗得了葡萄牙皇室、法国皇家塞内加尔公司、丹麦西印度公司、荷兰西印度公司、英国皇家非洲公司、南海公司、瑞典非洲公司、西班牙洪都拉斯公司吗?你能阻止从刚果河到几内亚湾那些数以千计的贩奴船吗?你能摧毁圣地亚哥岛、圣多美岛、圣米格尔堡、埃尔米纳堡、海岸角那四五十座奴隶堡吗?留着有用之身做有意义之事吧奥德。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奥德表情沉静地望着这位陛下,忽然笑了……
“詹姆斯先生,先谢谢您这番明显是出于善意的话。那我现在就给您讲一件我童年的小事吧。”
“你也请讲,奥德。”
“詹姆斯先生,您小时候也会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喜欢看着夜空中的星星想心事想未来吗?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的。8岁那年,父亲决定送我去法国求学,这在非洲是很不可思议也很艰难的决定。小小的我,心中也对那段未知的旅程充满着各种忧虑和哀愁,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惆怅……”
“父亲牵着我的小手走在非洲的大草原上。夜很静,像今晚一样。星星很少,我最喜欢的那些很大很亮的星星都不知去哪儿了。我很失望!父亲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就问我怎么了。我撅着嘴回答说:‘我最喜欢的那些又大又亮的星星都没出现,只有这些不起眼的小星星……’”
“父亲就握紧了我的小手,笑了。他对我说:‘孩子,黑夜不会永远继续。在光明重新回来之前,哪怕只有一颗最不起眼的小星星还在努力地闪耀,它也会给我们的旅途带来一丝光亮啊,它也会陪伴我们走过这漫长的黑夜,直到重新走回光明啊……’”
“无论多么黑暗的夜空中,总会有一些不起眼的小星星还在努力地闪耀着。它们会默默地陪伴你守候黎明,哪怕日出之后,它们就被人遗忘了……对吗?”
==============================================================================================================无论多么黑暗的夜空中,总会有一些不起眼的小星星还在努力地闪耀着。它们会默默地陪伴你守候黎明,哪怕日出之后,它们就被人遗忘了。——《荣兵日记•奥德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