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升看着枕头上相互交错的头发,就像是织成的一张紧密的黑网,捕捉着他脑子中的记忆,将自己一步步拖入无底的深渊。
“大叔!”
他回过神来,喝了一口床头柜上隔夜的凉白开,起身披了件外套走出鲸歌二楼的房间,一头雾蓝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着迷离的光彩,乔夏一身朋克牛仔,头发扎成两个马尾,拎着一个大包靠在吧台角,“大叔!”
陈升咳嗽了一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你来做什么,不是告诉你最近两天不营业了吗!”
乔夏回过头,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含糊不清的说道,“太阳都快晒屁股咯。”
陈升看了一眼她脚下方方正正的黑包,走到吧台后面,拿了两个药瓶偷偷放到了口袋里,“怎么?”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美术生吗,唉……期末考试要交一副写生。”
陈升从吧台后绕了出来,“不好意思,我开的这是饮品店,不是美术教室,要写生去后面的野湖。”
说到这,两人都沉默了。
陈升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拍了一下乔夏的背包,“你跟我说过?”
乔夏白了他一眼,“从我来的那天就说过!”
“咳咳,写生不去找你的同学,跑我这里干什么,你这乖乖女的人设我还属实不适应。”
乔夏二话没说,直接走到收银台前拿了车钥匙,在陈升的眼前晃了晃,“你的车不贵吧,我可没有钱去考驾照哈。”
说罢,拎起美术包扛在肩上,潇洒的转身向门口走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如同一位仗剑天涯的女侠。
陈升苦笑着急忙跟了出去,锁上鲸歌大门的时候,余光瞥见墙上的光晕中,不知什么时候挂着一块涂鸦板,上面画着桃子、海龟、猫咪,还有一只狡猾的小恶魔……
陈升伸手穿过主驾驶室的玻璃,按住了乔夏的方向盘,“嘿,96年的野马,年纪可能比你还大,悠着点。”
乔夏坏笑着挪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陈升没得办法,拉开车门坐了上去,打着火,这匹狂妄的老马就发出一声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怒吼。
“说吧,去哪儿?”陈升有些得意,没有人能拒绝驯服一匹野马的魅力,这便是男人的浪漫。
乔夏惊讶于这件老古董焕发的新生,“哈哈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燥起来就好!”
少女打开车载收音机,开到最大音量,音响内沙哑狂野的摇滚女声躁动着两个人此刻都在火热跳动的心。
I got lots of jealous lovers that all wish they had me back
我有太多的情人,为我把那妒火烧
Got a pistol for a mouth, my old mama gave me that
老娘给我一把枪,让我用它把话说
Making my own road out of gravel and some wine
康庄大道我不走,纵酒行歌崎岖路
And if I have to fall then it won't be in your line
纵使哪天会跌倒,我亦心甘情且愿
Everybody's doing it so why the hell should I
随波逐流人所共,独独如我不随波
Everybody's doing it so why the hell should I
随波逐流人所共,独独如我不随波
I'm a bad woman to keep
我偏要做个坏女人
Make me mad, I'm not here to please
我就是要变颠趴
Paint me in a corner but my colour comes back
不管身在何角落,自能见我真颜色
Once you go black, you never go back
一往无前不退缩
I'm a black sheep
我就要特立独行
乔夏摇晃着跟着哼唱,陈升不知道为何竟然没有觉得她有些聒噪,一脚油门下去,少女被惯性带着尖叫不已,可左手依然在拍打着方向盘上的喇叭。
“坐好了!系上安全带!”
……
炎炎夏日,远方的田野里,几名穿着破衣的稻草人孤零零的守望着电线杠子上聚集的一群麻雀。夏蝉聒噪,虫鸣不绝于耳,乔夏带着一顶草帽,汗流浃背的提着自己的画包,跟在陈升的后面。
“啊……还有多远啊?大叔!”乔夏抬头看着正当午的太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可陈升依旧穿着他的外套,指了指前面土路上的一棵巨大的槐树,“到了!加把劲嘿!”
乔夏很想破口大骂,哀怨的拖着沉甸甸的画包,心里咒骂着陈升这个老男人,三十来年也是白活了,一点眼色都没有。
陈升是无法听到乔夏的心声了,说话间已经快步走到了大树的阴影之中,接着就立在那里,如同士兵一样一动不动。
乔夏好奇的看着陈升的背影,勉勉强强的跟到了榕树下,只见陈升双手合十,闭着眼像是个虔诚的信徒。
乔夏看着榕树下的石龛,里面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像。不过奇怪的是,榕树下清凉无比,一路的风尘尽除,好似在这一刻都变得清明起来。
这时陈升放下双手指了一下土路尽头的村子,“小时候我就住在对面的乡下,直到六岁的时候才跟着父亲一起去到城里。我记得乡下的日子,母亲时常会带着我来这里乘凉,不过那时候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可能是太小的缘故吧。”
陈升看着远方的村落,正值晌午,村里炊烟袅袅。可乔夏不知道的是,当年的村子没有如今的这些整齐划一的房屋,二十多年的社会变迁,当初的乡土,早已经换了几番模样。物是人非,到了如今,对于陈升而言,当年的人与物都已经不复存在。
最可怕的是,那些活在时光里的人,在他的脑海里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不过最近好像只能记起母亲抱着我坐在树下时,两鬓漂浮的发丝,却怎么也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乔夏看着面前的这个站在阴影中的男人,不知为何此刻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他的目光漠然,神情哀伤,似乎是陷入了自己记忆中的混沌江河。
其实陈升并不是害怕手术,更不是怕手术后,自己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最怕的还是失去了他唯一还能拥有的这些记忆。
如果一个人连过去的记忆都消散了,那他还能成为自己吗?
如今的男人已经一无所有了,就像是漫漫天际下的稻田,他脑子的土壤已经失去了养分,忘记便不会再孕育新生。
乔夏放下包裹,学着陈升的模样,在石龛前双手合十,也不知道在祈求着什么。
陈升看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女,刚想开口发问,乔夏闭着眼睛先开口说道,“大叔。”
“你会忘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