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班吉河浩浩汤汤向前流淌,宽阔浩大的水势给顾尘凡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一周前,他就在这河里救起一个溺水的孩子,以他小学开始便有的游泳特长,依然在暗流涌动的漩涡中险象环生。可是当地人说,只要一到旱季,河水还不到一个高大男人的膝盖,趟着水就能走到对岸的刚果金去。
大自然造化无穷,事物千变万化,总让人意想不到。
医院的工作逐渐上手,随之而来是越来越多的接诊量和手术量。援非医疗队不但要为这里的贫民看病,有时还要为国家元首治疗。他们的工作关乎民生、政治和两国友谊,一点儿都不能马虎。
医院药物严重短缺,他们便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品无私奉献出来。这里是艾滋病高发地区,在这个条件异常艰苦的异国他乡,每一个医疗队员怀揣着医家割股之心和对祖国的赤子热忱,做好了随时随地面对各种情况的准备。
可是他们绝想不到,一场战争会离他们这样近。他们甚至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那股反 政 府武装已直下北部十数城镇,进逼他们所在国家的首都。
以前只在电视里见到的情形,现在就发生在身边。因为反 政 府武装的节节逼近,首都sao乱日益严重,局势紧张动荡。顾尘凡甚至能在手术室里听见外面枪击的声音,停电断水亦趋频繁,当地政府开始实行宵禁。
大使馆启动了24小时应急值守,各国开始紧急撤侨。
医疗队是坚守到最后才撤离的。大使馆派车把他们送去机场,可原来订好的机票被人高价买走一张。
必须留下一个人。
人人都抢着留下,顾尘凡说谁也别争,他是队长,他留下。
众人洒泪而别,顾尘凡随使馆的汽车返回。安全起见,使馆工作人员将当地华人全部集中到大使馆,加快了撤离节奏。
但不到一周的时间,反 政 府武装就以所向披靡之势迫近,扬言要总统下台,否则决不罢休。
国际航班全线停航,大使馆只能包机撤侨。顾尘凡再次到机场的时候,却因机场临时关闭,包机也不能起飞。
他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有使馆的人在,让张笑笑不要担心。可当他出了机场,听见隆隆的枪炮声越来越清晰,空气里弥漫着愈加浓烈的火药味时,恐惧依是袭上心头。
反 政 府武装已进逼首都郊外,战乱中的生命哪有万无一失的保障。
机场被军方征用,大家决定还是先回大使馆,那里应该比较安全。
再次回去的路上,满目都是sao乱的景象。荷枪实弹的政府军和拿着砍刀斧头的乱民时有冲突,枪击和小型火炮的爆炸声轰然入耳,使得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绷。
从昨天开始,这里已经彻底断电断水,农贸市集和超市里的东西全被哄抢一空。
使馆派往机场的两辆面包车里一共有十几个人,顾尘凡和使馆经商处秘书以及几名中资企业的员工坐在第一辆车上。
机场回使馆的路并不长,可由于政府军设置了频率极高的路障,车子只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行驶。街上到处是荷枪实弹的军人,还有些挥舞着刀具自发组织起来的民众,在sao乱中趁火打劫。
半路上车被强行拦下多次,车里人随身携带的钱物大多被席卷一空。有一个手持利器的当地人认出了顾尘凡是援非的中国医生,把他的手机和钱包还给了他,并对他竖了大拇指,说了一句当地话下车而去。大使馆的人说,他说的是“中国医生了不起”。
顾尘凡用手抹了下脸上的汗,握紧了自己的手机。
车子继续蜗牛般向前蠕动,车外时有机枪猛烈扫射的声响,远处浓黑的烟雾和夕阳交相辉映,呈现出怪诞妖冶的色彩。
停在路旁的一辆汽车被点火焚烧,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一个约摸只有两岁大的黑人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哭着。不断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却没有一个停下来看顾她一眼。
顾尘凡从后车窗里望着那个快要淹没于滚滚黄尘中的小小身影,心头掀起一阵难过。
这孩子该和他的儿子差不多大,他不能想象一个幼小的生命独自面对如此景象内心产生的恐惧,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于战火硝烟中孤零零坐在路边哭泣。
他请求司机停车,跑下车向那个孩子奔去。司机停了车,却急得直跺脚,太过危险的时刻,哪里还管得了别人。
顾尘凡飞奔过去一把抱起孩子,急速返回车里。他抱着她轻拍低语哄了一会儿,原本哇哇大哭的孩子渐渐停了哭泣,含泪的大眼睛怔怔相望。他摸了摸孩子的头,把她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孩子蓄泪的眼眸左顾右盼,伸出小手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咿呀如语。顾尘凡复又摸着她的头低哄几句,任她抓着自己的手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战乱陡起的异国他乡,生命如蝼蚁般微茫。司机更加小心翼翼地开车,车外愈发恐怖的景象点燃了车里每个人心中深重的恐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扼咽喉,一车子的人谁也不说话。
顾尘凡一手搂着孩子,一手将手机牢牢攥在掌中。掌心里沁出的汗水使得原本光滑的手机屏变得有些黏腻,虽然信号很不好,但这是他能和外界联系的唯一的东西,连着他的家国和亲朋。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响亮,到处都燃起火光。
还有一公里就到大使馆,到了那里应该会比较安全。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车子骤然停下。
在前窗玻璃碎裂四溅的时候,顾尘凡下意识地扑向身边的孩子。护住孩子的刹那,他觉得后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 烈 冲 撞了一下。
顾尘凡醒来的时候,车里一片寂静。他想挪动一下身体,但腰背以下毫无知觉。有红色的液体滴落上座椅,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鲜血。击中他们车子的是一种土制炸弹,那些钢珠和铁片深深嵌进他体内,他的脊椎,他的脏腑。大量的血从身体里涌出来,作为医生,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血流到护在身下的孩子脸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他有些欣慰,毕竟这奋力一扑,保护了一个幼小的生命。
握着的手机掉在了座位下面,他极艰难地捡起来。手机没坏,居然还有信号。
捡手机的动作耗费了他大量的气力,腰部以上的剧痛使得他脑中一阵强烈的晕眩。他闭目凝神极力稳住,睁开眼,攒了力,颤着手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一个手机号。周围的空气似愈发稀薄,他大口呼吸,摁下应答键,打开扬声器。
他从来没有如此果断地要听到那个声音,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和她说一句话,一句埋在他心底好多年的话。
他早就想和她说,以前是不敢,后来是不能。而现在,这样的时刻,瞬间涌进他脑中的竟然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只有那一句话。
静悄的空间里,扬声器传出的声音响个不停。他听着那不断鸣响的铃音,心生恐惧。
他怕他等不及。
“白盈然……”他唇角微动,用尽有的力气,说:“其实我……一直想爱你。”
他的手滑落在座位上,手机闪亮的屏幕暗灭下去。铃声中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没有应答。”
远处,夕阳染红了天空的一角,如同一片鲜艳刺目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