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看——小茶箩
发布作者：旧日小伍
第1章 赏月
十二，夜晚。
欲圆未圆的月亮像一块行走于云间的玉石，月光透过如纱的云层洒落地面，夜色一会儿变得朦朦胧胧，一会儿又被映得明亮斐然，整个世界像仙境般在光影交换中时隐时现。
微风轻柔地拂过夜晚的稻田，仿佛一个姿态婆娑的精灵从即将成熟的稻谷上舞动而来。
金色的稻穗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精灵由远而近的脚步，让人感到丝丝凉意的同时，也送上了沁人心脾的稻香。
哥独自坐在门口前的大石块上，手里拿着一个用桃核雕刻而成的小茶箩。
此时，月亮的一角才刚刚露出云端，洁白的月光正好投落在哥敞开的手掌，那根系在小茶箩上的红丝，在浸满月光的夜色中微微地颤动，像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羁绊。
哥对着小茶箩轻声说了句什么，过了一会儿，小茶箩像是有了回应，在哥的跟前钟摆一般来回地摇晃了几下，哥像被催眠了似的看着它入神。
除了大雨磅礴的夜晚，哥几乎每晚都这样。我站在门后，悄悄地关注着哥的举动。但每次不到几分钟，我就忍不住从门口走了出来。
“哥，你在干什么？”我问道。
“当然是赏月，”哥回过头看着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说着哥抬头看着夜空说，“你看，又快十五了。”
我跟着抬头望了一眼，夜空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些薄云不算晴朗，但月亮依旧很洁白、醒目。也许是因为经常陪哥哥赏月，对于每晚月亮的变化总有种特殊的敏感。
今晚的月亮虽然不圆满，但比往月的要格外大些，想着大概是快到中秋的缘故吧。其实我心里是清楚的，自己并不喜欢赏月，与其说赏月，倒不如说是怀念。
“但是每晚都有月亮吗？”我低下头，发现哥早已不看月亮，而是注视着手中的东西。
“没有月亮可以看星星啊。”哥没有转移目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要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呢，”我走到哥的跟前蹲下来，扬起脑袋故作好奇地看着他，“哥，你又在看什么？”
“看云。”
“那要是连云也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的晚上呢？”
“小龙的问题真多，哥都答不上来了。”哥把视线移到我的身上，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
这时，月亮终于走出云层，给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明亮的色泽，凉爽的清风迎面吹来。
我转过身对哥哥说：“哥，我要一只手表。我同桌李小发就有一只电子手表，晚上会发光，早上还会滴滴答答地叫，可酷了！”
哥没把我的话当真，只是付之一笑。
过了好一阵子，哥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弹，说：“我们家的小龙，觉没睡就开始做梦啦？走，咱该回去休息了，别忘了你明早还要上学哦！”
我站在那里不愿走，说道：“哥，我是认真的！”
哥拉起我的手往门口走去，指着家里墙上的那只古老的黑色大钟说：“你看，那就是我们家的大手表，不但能够左右来回不停地摆，点数一到还会‘当当’地响，是不是很神奇？这比李小发的可酷多了！”
“你当是哄小孩呢，那是手表吗？”我停下脚步，低着头不再说话。
哥看了看我，蹲下来，问：“小龙，你知道咱们爸爸妈妈为什么每年只回来一次吗？”
我摇摇头，发现自己确实从未细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路太远了？”我想了想，迟疑地说。
“不仅仅是因为路远，”哥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解释起来，“我们家不比李小发家，为了生计爸爸妈妈只能背井离乡外出打工。再细想一下，我们吃饭、上学，还有买各种生活用品所需的花费，也都是他们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挣起来的。所以呢，等我们手头有富余了再买手表好不好？”
说完，哥拉着我，走进了这个有些空荡的家。
家里有两间房，而且每间都有一个两米多高的小楼阁。
房间不大，为了腾出更多的空间，我和哥哥睡的是木质的架床，那都是爸爸亲手做的。
爸爸会木工，家里所有的大型家具都是他做的，当然，哥哥也会帮忙。
只有每年的秋收时节我才能见到爸爸妈妈，他们留给我的印象永远都是忙碌、遥远而模糊的。
“小龙，要关灯喽！”
我嘟着嘴在上铺慢吞吞地铺起棉被，心里总觉得有个疙瘩，很是不舒服。
夜深了，我仍把眼睛睁得老大。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七姐，没人能真正理解过我想要的，即使是爸爸妈妈，即使是哥哥。
但这一次我必须下定决心，即使付出任何代价，我也一定要将它实现！
第2章 采松大队
十三，清晨。
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听说村头有人收松果，七分钱一斤。
村里那帮被大人们称之为“捣蛋鬼”、“搅屎棍”、“没管教”的“无恶不作”的留守儿童们早已“蠢蠢欲动”，整日津津乐道地嚷嚷着要去采松果。
我灵光一闪：要是自己也能去，那就有机会挣到足够的钱买电子手表了，甚至比李小发的还漂亮！
然而一转念，激情之火就像被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灭了。
其实，我打小就体弱多病，以前还没上学的时候，伙伴们去爬山、到村里的马塘溪里游泳，我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天、呆呆地看着白云，还有这片亘古不变的老田野，整日都是郁郁寡欢、无所事事。
我连自己都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机会悄然降临的时候，都本能地选择等待，从未想过主动去获取，甚至不抱任何幻想就直接放弃。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无论是机会还是幻想，对于我而言永远都是虚幻的，即使看得见，也摸不着。满怀期待去争取，最终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又何必呢？
我也不知道这种想法和我成长的环境有多大的关联，或许这是一道我永远都无法逾越的屏障，就像书中所说的天性。
但是，如果连尝试都不敢，那我永远都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突然想起了昨晚所下的决心，如果是七姐，我想她一定会鼓励我勇敢接受挑战的。为了自己的伟大追求，我不能一错再错，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于是，我悄悄地关注着大伙儿的实时动态。
刚放午学，他们又成群结队地在社公庙前的榕树林里“密谋”。
不得不说，他们在选址上确实很精明，这社公庙附近很少有人过往，大伙儿就可以肆无忌惮、尽情地高谈阔论了。
然而，他们的一言一语、每一个字早已被躲在暗处的我听得清清楚楚！
在他们商定好出发时间和地点时，我终于按捺不住，从榕树后走了出去，一股脑儿地径直冲向人群。
“让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大家先是一怔，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满脸呈惊恐状。
就像某个人在独自享用零食突然被一群人发现、生怕三下五除二就被瓜分个干净时的感觉是一样的。
而我此时扮演的应该就是这种令人不待见的角色。
领头人不动声色地别了别脑袋，示意大伙儿赶紧解散。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去的一刻，我做出了连自己都惊讶不已的举动，我直接爬到一旁大榕树上，竭尽全力、一字一顿地拉起嗓门：“让——我——加——入——你——们，行吗——？”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望着我，一个个目瞪口呆。
我顿时感到浑身麻木，四肢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了。
每个人的目光都像一把钉子，把我死死地钉在树上，一时间我也分不清到底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于是，画面像静止了，空气在这惊讶和尴尬的氛围中凝固了似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愣了愣，心想：难道他们也被什么钉住了不成？
正当我这么觉着，带头的阿力却开口了：“你，真的想加入我们？”
我顿然回过神，用力地点点头，做出肯定的回答：“嗯！”
“可是他身体那么弱，能爬上树摘到松果吗？”有人提出了关键性的问题。
“嗯……那只好让他在下边收拾装袋了呀！”阿力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是属猴的，一定行，”我大声应道，“平时我身体确实不大好，但爬树我在行，我还偷偷爬过一次村头最大的那棵榕树，六七米不成问题！要是我真拖累了你们，不用你们提醒，我自动退出！”
大家似乎有些动容，趁热打铁，为了打消大伙儿的顾虑，我立即实地操练，开始往上攀爬起来，正好把这新发现的本领好好向众人展示一番！一鼓作气，没几分钟我就爬到了树顶最高的一个小枝丫上。
“行了行了，快下来吧！”阿力招手朝我喊道。
“下来吧，下来吧……”人群里顿时一片嘈杂，所有人都在向我奋力招手。
当我走下地面时才发现，人群的脸变得一片惨白。
说干就干，一放晚学我们就直接来到约定的集合地，阿力从书包里拿出好几个事前准备好的大型蛇皮袋，然后我们就一齐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赶去，打算先采个十来斤的松果打打牙祭。
虽然我的身体没他们结实，但也不好意思只在下边收拾松果，所以偶尔也会上树采摘。
一天下来，虽然我爬树的次数不多，但成果一点儿不含糊，而且我体态轻盈，技术也不差，是队里爬得最高的一个，摘到的松果不比其他人少。
回到家后才发现，小腿竟被树杈蹭破了皮，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脚上的创口又痛又痒，于是我就翻来覆去地睡不好觉。
而身子一动，床板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哼着一首不着调的曲儿似的，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我心中的喜悦之情，听着听着，倒觉得像一首专门为我吟唱的秋收庆歌了。
第3章 破碎的梦想
十四，清晨。
我起床走出房间的时候，哥正好从厨房端出了早餐，我发现哥的眼圈黑得跟熊猫眼似的。
哥问我：“小龙，你昨晚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打着哈欠，说：“不记得了，昨晚我应该很早就睡着了。”
“真的？”哥弯下腰，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一双熊猫眼直直地对视着我，目光中透出几分质疑，“你该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哥你在说什么呀？”我有些猝不及防，赶紧转移目光，故作淡定地说，“你平时打呼噜的时候我老睡不好，难得昨晚那么安静，我当然得抓紧时间美美地睡上一觉。”
“说谎也不打草稿，也不到镜子前瞧瞧自个儿的熊猫眼，这叫睡得好？”
“哥，你能一口吃成胖子吗？”
“啥？”
“这长年累月造成的伤害，哪能一觉就全缓过来的？”我不以为然地说着，然后朝哥做了个鬼脸，转身离去，“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刷牙去！”
“口才不错啊，还学会狡辩了哈！那行，今晚我就搬到另一间房去，免得打扰咱家小龙王的春秋美梦。”
“那我也跟你过去睡，嘿嘿！”我嘻皮笑脸地别过头答道。
“你一个人睡不是挺好的吗？”哥坐在桌旁随手拿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马铃薯，麻利地剥起皮来，带着几分打趣的口吻说，“这样就没人打扰你了。”
“我才不要一个人睡觉呢！”
“为什么？”哥不解地问。
我想了想，说：“没人陪我说话。”
“都睡觉了，还说什么话。”哥嗤之以鼻，朝我白了一下眼。
“那——”我又略加思索，说，“我得自己下床关灯！”
“我走了，你换下铺睡不就得了，关灯算啥子理由，又不费事。”
“可我就是不喜欢睡下铺嘛！”我实在编不出更好的理由。
“不是因为一个人睡觉觉着害怕？我记得你以前晚上上厕所都得有人陪呢！还一个劲儿地抓着我的手说，窗外有个大鬼脸，一直盯着你看！哦，肯定跟你刚才扮的鬼脸一模一样，哈哈哈！”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哥你还记得那么清楚干啥？真是不想理你了！”
“那你的意思是一个人睡觉也不害怕喽？”
刷完牙，我把牙刷和杯子往墙上的架子一放，走进屋子义正言辞地宣布：“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怕，分房就分房，哼！”
说着，我拿起哥为我剥好的马铃薯往嘴里一塞就跑了出去。
哥哥向我喊了一声：“哎，去哪儿啊？今天可是周六！”
我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了大榕树下——第一名！
等所有人陆续来齐之后，我们的整个采摘队伍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涌上夹石山。
“小龙，往外一点，加油，再高一点点，那松果绝对有二两以上！”大伙儿在下边不停地指挥着。
我在一颗大松树上像猴子似的表演着“绝技”，身子趴在其中一棵大松树上，两腿紧紧地夹着树干。
那枝干不大，却很有弹性，一上一下跟跷跷板似的晃动着。
还好我身子轻，要是换他们任何人上来，指不定就掉下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用力地往外伸长、再伸长......
“抓住了！”有人紧张地说，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情。
我用力一扯，把那个大松果猛地摘了下来！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儿还在“噗通、噗通”地跳，之前是因为紧张，现在却是兴奋和满满的喜悦了！
这时，大树下一片静悄悄的，跟没了人似的，而期待的欢呼声并没有出现。
我奇怪地往下一看——哥哥竟站在了下边！
和平时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他正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地看着我，手里还拽着什么东西。
我想，哥肯定是被我的本领给吓到了，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像在做梦一样！
我立即爬了下来，把大松果伸到他的面前，开心地大声说：“哥，你看，大家都采不到的松果我......”
“啪”！一个耳光闪电般地落在我的脸上。
我感到脸颊一阵发麻，大声质问：“哥，你为什么打我？！”
难道是因为之前我向哥提出了要手表的无理要求，还是因为昨晚睡觉的时候吵到了哥，或者是自己没把会爬树的事儿告诉他？
但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自己有这个特殊才能，我只是想把事儿做成了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我想跟他说，我也算得上一个能为自己的梦想拼搏的男子汉了！
我并不是刻意要隐瞒任何人。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哥哥生气，但他接下来的一席话，却是我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真叫我恶心！以后不许再采松果！”
这时，我感到脸颊开始变得热热的，然后像一团火辣的烈焰燃烧起来，向着全身蔓延！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又“砰砰”地跳得飞快，这一次不是兴奋，是被什么尖锐而冰冷的东西狠狠刺穿后的抽搐，整个躯体在冰火交融中传来阵阵灼痛！
“哥，为什么……”我强忍着泪水，试着努力压制内心的委屈和愤怒，但还是变成了嘶声力竭的怒吼，“你又不给我买手表！”
我把松果往地上猛地一扔，使出全身力气朝山下疾驰。
哥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想法，自然也不会理解我的梦想！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从来都温柔善良的哥哥，竟会为了这种事——我没有做错的事情，出手打我？！
为什么从来都对我那么好、对我那么体贴的哥哥，竟会说出那么狠心的话来伤害我？！
我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布满白色鹅卵石的蜻蜓谷，脚下一滑，在溪水旁狠狠地摔了一跤。
过了好半天，我才慢慢从地上吃力地爬了起来，双腿软软的却再也迈不动了。
于是，我伸出双手一把撑在身旁的一块巨大而光滑的岩石上低头喘息着。
这时，我只觉两眼昏花，混身乏力，我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张开嘴巴使劲儿地喘着粗气。
突然，一道红色的液体从大石块上慢慢地爬了下来。
我机械地把目光沿着它爬行的反方向慢慢往上看，发现液体是从自己的手掌处流出来的。
鹅卵石中通常夹杂着一些锋利的小石块，走在溪水旁湿漉漉的鹅卵石上很容易打滑摔伤。
此时的血还在往下流淌，最后停在了石头底部刻着的一个“龙”字的地方，渐渐在那儿汇成一颗晶莹、红润的珠子。
哦，对了，记得上次受伤还是几个月前和哥哥来这儿打鱼的时候，这字就是当时自己刻上去的。
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悲伤像旁边的泉水似的源源不断地涌出，本以为不会到来的泪水却像雨点般从眼眶中滑落，然后“哗哗”地变成了磅礴大雨。
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哥哥为我疗伤止血的温馨的画面就这么在模糊的泪眼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等呼吸顺畅些后，我抽泣着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慢悠悠地走到一处长满蕨类植物的地方。
这种植物是村里每家每户都拿来当柴火烧的，山上到处都有，它的嫩叶可以做止血的膏药，而且效果很好。
我学着哥哥当时的样子，抓起一大把嫩绿的叶子塞进嘴里，然后不停地咀嚼起来，一股苦涩的青草味儿瞬间在口中散开，我感到有些恶心，然后喉咙一阵发呕，正要把它吐掉。
但回头一想：再苦能有心里苦，就像这伤口，再疼能有心里疼？
我突然又想起，哥哥当时是不是也想把它吐掉，但是……唉，算了！
我皱着眉头把叶子嚼烂，把它往伤口抹了上去，一阵刺痛立即从手上传来，感觉比上次疼多了！
也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竟在山谷的大石块上躺了整整一个下午。
此时已值傍晚时分，我缓缓直起身，发现伤口已经止血，只是还在隐隐发痛。
血红的太阳落到山头的一角，只留下一小块残缺不堪的圆弧。
远处树丛里传来的鹧鸪啼鸣和潺潺的流水声把周围衬托得更加静谧了。
我环视四周，没有人影，没有温情，只有渐渐没入昏暗的山岭，以及孤寂凄冷的蜻蜓谷。
第4章 和解
十四，夜晚。回到家的时候，哥已经做好了晚饭在等我，而我只是身心疲惫地默默走进了房间。哥什么也没说，随后便跟着走了进来，坐到我的身旁。
“小龙，今天......”
“你出去。”我把他推了起来。
“这也是我的房啊，你把我赶走了今晚我睡哪儿？”哥被我推搡着，一边回过头对我说。
“别烦我，”我冷冷地说道，“爱睡哪儿睡哪儿，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过了好半天，我才从房间慢慢走了出来，习惯地走到门口，却不见哥了。
我走到门前的大石头上旁坐了下来。
月亮已经升上天空，但那雪白的光亮总感觉有些刺眼，从身旁吹过的风也显得格外地冷。
“小龙！”不知何时，哥出现在我的背后。
我默不做声，只是静静地呆看着眼前的稻田。
“小龙，你不要生哥的气了，今天是哥做得不好，不单是不好，而且大错特错！哥向你道歉，我的龙王爷，您能不能原谅我呀？”哥做出一副悲惨不已的模样。
“谁要理你！”
“你看，你都原谅我了。只要你不生气，小嘴就不会嘟起来。”
“我从来都没有嘟过嘴。”
“是是是，”哥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双氧水，和棉签，“既然不嘟嘴，那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一下啊？”
哥见我不动，就主动把我的手轻轻拎起，用双氧水在伤口旁稍稍擦拭了一下。我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眉头紧皱，手掌不由地抖了一下。
“这会儿知道疼了，看你以后还敢到处乱跑！”哥轻轻地朝伤口吹气，一边细心地为我清理伤口，然后又小心翼翼地为我贴上了胶布。
“哥，你怎知道我受伤了？”
“我怎知道？你就是少了一根汗毛我都晓得，”哥把扣着手指的手伸到我的额头前，但这一次却没有弹开，只放下手，轻轻地叹了口气，“谁让我是你哥呢？”
“哥，其实我不该跟你要手表，也不该瞒你……”
“哥生气不是因为你跟哥要手表，也不是因为你瞒着哥，而是你根本就不该去爬树，不该做令爸妈担心的事儿，也不该去做令我……”可能是想到今天对我说的话，哥欲言又止，只是又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些许的无奈。
“我只是想去争取自己想的东西，这也不行吗……”
“这些都不重要，争取的方式有很多！”
“那什么是重要的？”我凝视着哥，沉默片刻后，把目光缓缓垂下，“哥，你说争取的方式有很多，但是我看不到，也找不到，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哥，对不起。”
哥站了起来，但语气却出奇地平静、和缓，像在陈述别人内心的独白，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可知当我看到你在树上摘松果的样子时是什么心情？你要摔下来，摔伤了，摔残了，我还有何脸面去面对父母，还有你的七姐？他们有多心疼你，你不是不知道。不，也许你真的不知道……”
说到这儿，哥转身抬头望着天空久久不再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哥对我说这些，此时我才幡然发现，自己虽然每天和哥哥在一起，却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了解过他心中的想法和感受。对于他的内心世界，我几乎像个陌生人一般一无所知。
“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没想到……”
“算了，都过去了，”哥对着天空摇了摇头，又把身转了回来，静静看着我。见我低着头，满脸失落的模样，就蹲下身子向我微微一笑，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看！”
我抬头一看，不由地惊叹起来：“哇，这是……电子手表！和李小发的一样呢！”
哥帮我戴在了手上，笑了笑，说：“这下子你不会再把我赶出屋子了吧？”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手表，问：“哥，这手表是从哪儿来的？我问过玩具店的老板了，这要十块钱呢！”
“哥自然有法子。肚子饿了吧，哥给你热饭去，”哥拉起我的手，说，“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哥，以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去爬树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感到自己顿时又回到了那个无比熟悉而温馨的世界，我想此刻我大概是这世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了吧！
第5章 被牺牲的遗作
十五，清晨。
我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了阿力，他把三毛多的钱塞到我的手里，说是这两天一起劳动的成果。
没想到他们这么仗义，非但没怪我中途退出，还给我送钱来，我顿时感动不已。于是我说要不一起去买东西吃，我请客！
我们来到路边一个卖零食的推车旁，准备买我们最喜欢吃的一种叫“糖散”的米花糖。正巧遇到我的同桌李小发，他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和另一个同学兴致勃勃地聊着什么。
当我打算走过去跟他打招呼时，却远远地发现李小发平日戴在手上的电子手表不见了，竟换成了一个小首饰，乍看还有些眼熟。
于是我大声向他喊了一句：“李小发，你手上戴的什么呀？”
他循声扭头，一看到我便立即把手插进口袋里，吞吞吐吐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走近仔细一瞧，他手腕上的那根红丝特别显眼。
“给我看看！”我狐疑地看着他。
李小发说啥都不愿把手伸出来，我和他就那么僵持着。
“不就是个木茶箩嘛，就给他瞧瞧呗，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宝贝！”旁边的同学劝道。
我一听，急了，把李小发的手硬生生地从他的衣兜里拽了出来。
一看，这竟是我哥的小茶箩！
虽然平时我和他的关系也不算差，可一看到他拿了我哥的东西，我也就不带好声地追问：“这茶箩是不是你偷我哥的？”
“你怎么知道这是你哥的，上面又没刻着他的名字，玩具店又不是没得买，对不对？”
“对啊！”其他人附和起来。
“街上卖的都是新品，颜色偏黄，不可能这么红亮，这一看就是戴了许久的，再说了，玩具店里的有这么精致吗？”
“你说这是你哥的东西，有证据吗？”
我把他的手一甩，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说：“小茶箩正反两面都有一个爱心图案，底部还刻着一个‘哥’字，对不对？”
李小发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于是我要求他把小茶箩还回来，可他却一口拒绝了：“你以为手上的电子表是哪儿来的？那是你哥拿小茶箩跟我买的！”
前段时间，李小发请假了，把我的笔记本给借走了，昨儿一清早，他来归还的时候，正好我出去了，家里就只剩下哥一人。
我哥看到他手上戴着的电子手表，就问他能不能把它借给我戴两天。李小发说可以，不过我也得借东西给他才行。
我的房间里的确也放着一些玩具，有纸糊的风筝、竹偶人、还有几个看起来黑不溜秋的铁丝车，而且这些玩具全是我自己手工做的。
别看它们不起眼，这可都是我珍藏多年的宝贝。
就好比我那几辆最不起眼的三轮铁丝车吧，只要把金龟子坚硬的前翅夹在车子的一个小夹子上，然后再扇动它的后翅，铁丝车就能在地上飞奔起来，可有趣了！
但李小发偏偏对这些玩意儿看不上眼，他看到我哥手上佩戴的小茶箩，发现比玩具店里卖的要精致漂亮得多，而且看上去就像一块红润的玉石，颜色特别惹人喜爱。于是，他就说可以用小茶箩来买他的电子手表。
没想到我哥竟然答应了！
李小发对我说：“你哥的小茶箩才值几毛钱？我的电子手表可贵了，要不是我正好想换个新的，我才不会那么傻跟你们换呢！”
我说：“那我们现在立马换回来！”
“我才不换，”李小发满脸春风得意的表情，说道，“现在这东西已经归我所有，我才是它的主人，要把它换回来，你想都别想！”
我心里突然感到很自责，这可是七灵姐留下的唯一遗作，哥竟牺牲了它来成全我这所谓的梦想……
第6章 七灵
七灵是我唯一的亲姐，我习惯唤她七姐，尽管七姐并不是排行第七。妈妈说因为七姐是在农历七月初七早上七点整出生的，所以给她取名七灵。
不知是否是在七夕出生的缘故，七姐的手也特别灵巧，她很擅长各种小木雕，没人能刻得比她的好看。特别是七姐刻的小动物不仅好看，还很有灵气，看起来栩栩如生。
那段记忆里的日子虽然过得很艰辛，但却是我最温暖、最辛福的时光。那时候，为了更好地照顾七姐，爸爸妈妈都没有外出打工。后来因为欠下的债务越来越多，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到收入更好些的省城务工的。
对于七姐的手艺，最高兴的当属爸爸，他整日把口头禅挂在嘴边，说等七姐长大了，要把这一身的工艺绝学都传授给她。不过这话听得我们耳朵都起茧了，只有坐在一旁的七姐听得格外仔细、认真，每当那时她白皙的脸庞就会露出淡淡的笑容。
而我则不屑地说，等我长大后才不当木匠，我要开个大粮仓把整条村的谷子统统包下来，做个不愁吃喝的大老板！我张大双臂努力比划着粮仓的尺寸，大家一看我那滑稽又认真的模样，突然哄堂大笑起来。
只有七姐美丽的脸庞依然洋溢着那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微笑，她转过身毫不吝啬地对我夸赞道：“小龙的梦想真了不起，到那时候，我们都能过上幸福快乐的好日子了呢，再也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了，对吧？”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然后两手叉着腰，满脸自豪地说道，“只有七姐懂我！”
大家看着我，又是忍俊不禁、一阵大笑。 而我却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了。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七姐有一种能让所有人都变得豁达、开朗的魔法，就好像只要有七姐陪伴身旁，这种魔法就能让我成为永远无忧无虑的幸福男孩。
一天，七姐用桃核雕了两个大小形状都一样的小茶箩。
“哥，这个给你，”然后七姐又拿起另一个对我说，“小龙，这个给你。这两个是一对的哦，哥的这个，字刻在底部，而且两面都有一个爱心，因为哥心地善良，人长得又帅气，村里的姑娘常跟我讲，每次从你身旁经过的时候，心儿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呢！”
哥一听，就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是吗……灵，谢谢你的小茶箩，我会好好珍藏的！”
我也看了看自己的小茶箩，底部竟然没有字？！七姐这么疼我，这不可能啊！然后，我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瞧了个遍，还是没找到我要的字，于是就满脸不高兴地说：“七姐偏心，我的一个字都没有！”
七姐笑了笑，说：“小龙的小茶箩，是七姐花了最长时间雕刻的，我们家的小龙最喜欢动物了，所以啊，七姐就在小茶箩上面刻了一条小龙。还特别在小茶箩底部刻了一张小笑脸，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只要看到‘小笑脸’，每天都要跟它一样笑得灿烂哦！”
“真的吗？谢谢七姐！”听了七姐的解释，我豁然开朗，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十分精神的小龙，心中满是欢喜。然后又转到小茶箩的底部看着那张小笑脸，长得可真像我！我一直端详着眼前的小茶箩，舍不得挪开目光，“我要笑得像这个小笑脸一样灿烂，还要笑得像七姐一样好看，对不对？”
“嗯……像咱哥一样好看！”七姐答道。
“是嘛？”哥哥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七姐那惨白的脸此时也笑得很灿烂。
七姐得了一种怪病，她从来没上过学。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只知道那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冬季，七姐的病情突然恶化。
她每天都喝汤药，可就是不见好转，还一直咳血。
直到那天清晨，窗外屋顶的白霜还没来得及融化，七姐静静地躺在房间楼阁的床上，就再也睁不开眼睛......
七姐做过很多精巧的小饰件，不过那些东西不是卖给了镇上的店铺，就是送人了，唯一留给我们的就只有那两个小茶箩。
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天，“笑脸小茶箩”竟被我这马大哈给弄丢了！
七姐，那天你说只要让我看到你为我刻的“小笑脸”，就让我每天跟它一样笑得灿烂，可我现在却把它给弄丢了！没有你，没有小茶箩，也没有“小笑脸”，我还怎么笑着去面对每一天啊！
我记得，那时我只知道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又继续哭，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所以哥他特别珍惜他的小茶箩，还用细细的红丝将它系在左手手腕上贴身戴着。
虽然我读不懂哥的许多心事，但我知道哥一直都把小茶箩看成他的珍宝。
然而，哥为了我这自私的奢求竟……
第7章 哥，你看——小茶箩
十五，夜晚。天空万里无云，也没有一颗星星。
在即将收获的季节，水稻用尽最后的力量孕育了这片醉人的金黄。风一吹，辽阔的稻原就泛起一波又一波金光闪闪的稻浪。
这景象叫人熟悉，但和以往相比又有种难以言表的微妙变化，仿佛呈现在眼前的不再是稻田，而是一片用无数金沙铺展而成的梦幻之海。
海面那么广阔、寂寥，只有阵阵柔和的风和柔和的浪，以及一个孤单的背影。想到这儿，一种淡淡的忧伤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秋夜微凉，就连虫鸣也变得如短暂的秋雨般淅淅沥沥，大概连它们也不忍打扰这月色的皎洁与夜晚的宁静吧。
哥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望着远处的山影，望得出神。我悄悄地站在门口前，注视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哥。
“哥，你又坐在这里了，每晚都这样。”我走到哥的身旁，慢慢地坐了下来。
哥转过脸，和以往一样朝我微微一笑，说：“小龙不也又到哥的身旁来了，每晚也这样。”
看着哥的笑容，我总感到心里隐隐地难过。哥没再说话，只看着远方墨色的山岭发愣，他的头发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的晃动着，却把他的背影衬托成一尊永恒不动的雕像。
“哥，你看河边那排长长的单竹像什么？”我打破寂静，试图寻找些轻松的话题，“像不像一道墨绿色的万里长城？”
“嗯，是有点像，”哥终于把视线稍稍往下移，朝茂密的竹子的方向望去，“你看它一年四季都那么郁郁葱葱，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改变，人要是也能这样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哥忽然抬起头，皎洁的月光直直地洒下，像一层薄薄的银纱披在哥的身上，然后落入哥的双眸，散作点点细小的星辉在他的眸子中闪动着。
哥不愿多说，但我知道他又在想七姐了。
我心头一紧，感到鼻子酸酸的。我一下子后悔了——我真不该让哥这么难过的！我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要什么电子手表，哥就不会这么难过！哥他现在一定伤透了心！
“哥！”我抓起拳头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哥的跟前，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然后朗声道，“哥，你看着我，我给你变戏法——我不喜欢哥现在的样子，我要哥变回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开心！”
“小龙，你……”
“哥，你看——小茶箩！”
我把紧抓的手伸到哥的面前，然后把手掌一下子敞开了。
哥呆滞地看着我手中的小茶箩，却久久不愿说话。哥该不会不相信这小茶箩是真的吧？
“哥，这可是七姐亲手送你的小茶箩啊！”看着哥沉默不语的样子，我一下子急了，连忙解释道，“我没骗你，我今天把手表还给李小发了，当时求了他好半天他才肯换的。而且连我刚买没多久的铅笔盒也送给了他，里边还有一支铅笔，是一次也没用过的新铅笔呢！”
哥把目光缓缓移到我的脸上，呆然地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中的星辉似乎变得更明亮了。
“哥，我没说谎！”我把小茶箩靠近哥的跟前展示起来，“哥，你看！这两边都有七姐刻的小爱心呢！你再看这小茶箩的底下，看看，这儿还有七姐亲自为你刻的‘哥’字！我本来还想给你一个……”
哥一下子搂住我，却先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
“惊喜……”
正当我为哥这意外的举动而不知所措时，忽然感到一颗一颗冰凉凉的东西滑落到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了看哥那沐浴在月光之下的脸庞——我生平第二次看到，哥落泪了……
“哥，我错了，我不该拿七姐的小茶箩去换手表的！”
“那是哥自愿的。”
“我更不该让哥现在这么难过的。对不起，哥，你能原谅我吗？”
“傻瓜，哥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啊！”
那晚十五，月儿圆圆的像个明亮的大玉盘，高高地悬挂在苍茫无际的夜空。
那晚的月光明亮斐然，却又如水般温柔，一点儿也不刺眼，只让人感觉心里暖暖的。
在如霜般洁白的月光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如月光般美丽的身影，她仍像以前一样温和、美好，不曾有过一丝丝改变。
她蓦然转身朝我微微一笑，而我却心头一颤，泪水顿时模糊了双眼……
谢谢你，灵；
谢谢你，七姐。
暑去寒来，
时光荏苒，
而你在我心中，
永远如花似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