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
发布作者：常杉客
三月初十，夜雨。
穿过亭廊，跨过系有秋千的海棠花架，来到了演武厅，他卸下一身重甲后，轻轻的拧转身躯，关节处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当他坐下后，右手边已经放好一壶清茶，一双柔软的手轻轻的揉捏着他酸胀的肩膀，轻声道：“你，近来很是辛苦。”
他轻轻拍着那双青葱玉手，淡然道：“去年冬天雪下的紧，北蛮子储存的粮草不足，这不一开春就来抢掠了。”
她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说道：“今年院里的海棠花开的比往年晚了半旬，巷子口卖炸糕的刘奶奶今年开春后就没再摆摊，打铁的铁匠说今年官府在他那定了十套甲胄和十把钢刀，今年学塾那个常常念叨吃糖葫芦的孩子参军去了……”
她一边揉肩，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家长里短，而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听着。谁能知道，他是让北蛮闻风丧胆的铁血军神，谁能想到，她是唯一见过他笑的人。
铜炉中的木香燃起袅袅青烟，他挽起她的手，道：“来陪我手谈一局可好？”
她点点头。
两人分别落座，他持黑先行，她持白随后，彼此落子，看似平淡无奇，就像两计高明的太极推手，实则只要一方失误，便是全盘皆输。这是她教给他的手法，这是他擅长的打法。
她的生活里多是平平淡淡的邻里琐碎，栽花植草，柴米油盐，平和又幸福，他给她送来一只猫，猫很温顺，晒着太阳睡觉时的呼噜声让她很满意，像极了某个人睡觉的样子，每当想到这，她都会感觉脸红红的好羞啊，却又独自咯咯的笑出声，有时候被巷子里摆摊的熟人瞧见，还会夸她笑起来比海棠花都要好看，这种情况她会轻哼一声，傲娇的抬起头，然后和邻居们一起笑起来，笑声像极了他给她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他面对的多是穷凶极恶的北蛮骑兵，少则十数人的游骑或者斥候，多则万骑裹挟黄沙南下扣关。对此，他很不满意，后果很严重。他打仗从不主动出击，却又喜欢死缠烂打，只要有他在，无论多少北蛮子，都给留下点东西才能走。后来，北蛮王帐知晓了他的厉害，便不再派遣大股骑军来他的辖区，而是至多三十人一标的斥候打探消息，面对这些给他送人头的客人，他会让手底下的兄弟轮换着练练手，能照单全收最好，啃不动这块硬牛肉也不要紧，安全回来就好。有时候能吃下也会放走，毕竟关外的京观好久没筑新的了。
她一年只能见他两次，一次开春述职，一次入冬报备。
他一年只能回家两次，一次海棠花开，一次雪花飘飞。
她没有怨言。
他没有怨言。
她曾经问他：北蛮也有老人和小孩吧。
他摸摸她的头说：家里也会有老人和小孩的。
他说等边关太平了，就回家当老人，和她生一大堆孩子。
她轻掐他的腰，却不曾想扯动他的伤口，他疼的龇牙咧嘴，她笑的满面桃花。
她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他安慰她这都是小伤，别怕。
他亲自为她做了一碗阳春面，他也只会做阳春面，上面撒了葱花做点缀，再滴上几滴今年刚榨的芝麻香油。
她亲手为他缝制了一块锦帕，她却会各式各样的女红，上面绣了海棠花做锦面，再把他甲胄的内衬补全了。
她俯下身，轻轻拨动琴弦，美妙舒缓的音乐缓缓流淌进他的心扉，他扣着指关节，随着她的琴声轻轻打拍。
夜渐渐深了，他和她相对无言，他的眼里满是温柔，她的脸上满是笑容。
海棠花还没怒放的时候，他要走了，她知道。
他站在家门口，揉碎了她满头的秀发，说：“等我回家。”
她站在巷子口，攥紧了他破损的内衬，说：“等你回家。”
他纵马回到了属于刀剑血肉的战场，回到了属于自己和袍泽兄弟的边关。
在返回之前，皇帝陛下召见了他和其余七位将军，并直言不讳道，通过羽林郎汇总的各路消息，今年北蛮王帐欲大举扣关，南下掳掠比往年会更甚，预计兵力会有三十万之巨，其中骑军可能会是有史以来最多的十八万！重甲骑军更有可能达到五万！
而北蛮的进攻时间，目前可能会在五月或七月，因为草原在这两个月最是水草丰满，五月的可能小，不排除北蛮粮草充足却故意示弱；七月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这是北蛮消耗最小的，气候也是最适宜的。
对此，皇帝陛下在全国各地均抽调了兵马，并严令各地驻军和官府，援军必须赶在七月初一之前抵达边境线，违令者斩！
丞相和户部尚书意见一致，粮草器械、军马军饷绝对第一时间供应，延误时机者斩！！
他和其余七位将军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毅然决然，以及那份军人天生对战争的炽热！
然而，北蛮王帐并没有选择对草原部族最有益的七月，而是在五月初十挥师三十二万之巨，悍然南侵！
一时间，边境遍燃烽火，北蛮三十二万大军，竟然有二十万直扑他的玉笛关！另外的十二万，竟然仅仅是为了牵制那些赶来支援的边军？！
看着关外黑压压的北蛮大军，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过二十四岁，竟然能让北蛮王帐如此看的起，看来自己不仅上了北蛮追血令，而且名次还很靠前那种。
他仰天大笑：“诸位兄弟，且随我拔出咱凉州儿郎的刀，用那北蛮子的头颅，再筑起一座座京观！”他手握三万铁骑，五万悍卒，是整个凉州最精锐、最年轻的力量。
身后，更是有她的家乡，所以，他会死守玉笛关。
玉笛关依天险而建，本就易守难攻，加上他用兵神出鬼没，北蛮王帐很早就注意他了，北蛮王帐甚至难得的达成共识：只要能拿下玉笛关，就能把离铭王朝辛苦布置二十年的防线撕开一个口子，而这条防线只要撕开了一个口子，剩下的防线就只能像炭火上的羊肉，一起撕下来，吞进肚子里吃个饱，至于防线南边的离铭王朝天下，不就成了随时能下嘴的精美的羊羔肉？
那个夏天，黑云似的箭雨下了一阵又一阵，攻城石头把玉笛关的城垛子砸塌了一大半，打到最后甚至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冲出破损的城墙，和北蛮步卒厮杀在一起的玉笛关步卒，背后竟然跟着一批泥瓦匠，一边砌泥浆石砖，一边抽空朝北蛮步卒扔砖头。
鸣金收兵后，北蛮统计伤亡的千夫长、百夫长都感到既憋屈又窝囊，因为自己手下的很多步卒身上没有一处伤口，摘了皮甲，才发现竟然是被玉笛关的泥瓦匠用石砖砸碎了脑袋、砸烂了胸膛。
这是因为，他在大战开始前，对玉笛关内所有的人说了一句话：只要我们边关的男人还有一人，就没有让女人留血的道理。
这场赌上两国国运的战争，在持续了近两百天后，终于迎来了最终的决战。他以自己为诱饵，率仅剩的一万铁骑绕过贺兰山脉，奔袭北蛮大后方。
北蛮针锋相对，一边派出三万精锐铁骑追杀，一边加紧对玉笛关的攻势。
在葫芦口，养精蓄锐一个月的援兵早已布下口袋，在他率军进入后，口袋直接扎紧，他在口袋里和北蛮精锐拼命厮杀，数次陷入险境。
可是，每当念起她的笑容，他便再度充满力量，用她绣的锦帕擦干净满脸的血污，再把锦帕揣回怀中，继续厮杀起来，因为他答应过她，要活着回家。
鲸吞掉北蛮三万精锐后，他再度率军掉头直插北蛮腹地，攻其所必救、围点打援、瞒天过海等计谋层出不穷，在运动战和奔袭战中大举歼灭北蛮精锐。
九月底，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离铭王朝歼灭了北蛮的有生力量，一举收复失地后乘胜追击，将离铭王朝的旗帜插在了昔日的北蛮王帐内。
自此，北蛮远遁，漠北再无王帐，而他，丢掉了一条右臂，救回了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孩子，那孩子为他牵起马，一起返回家。
她看到他，惊喜的一把抱住，没成想摸到了空空的右臂袖管，她哭的梨花带雨，却不敢发出一点哭腔。
他笑着伸出左手揉碎她满头的秀发，她轻轻的靠在他的胸膛，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听他说“别哭回家了”……
入夜了，她为他煮了一碗阳春面，她看着他慢慢吃完，又给他拿出海棠花糕，和新酿的海棠酒，他始终笑着听她说着家长里短：
刘奶奶带着可爱的小孙子一起摆摊卖炸糕，打铁的铁匠笑着说打锄头的都排队排到了明年，那个爱吃糖葫芦的孩子回来后给学塾每个孩子都买了糖葫芦……
